子午镇有一个远近闻名的鸟市。鸟市最兴旺的时期是中秋节前后,中秋节前后红点颏开始从北方往南方迁徙。子午镇这地方有草地,有密林,阳光和煦,气候湿润,这里便成了红点颏迁徙的必经之路。子午镇就有一些人捕捉红点颏到鸟市上卖。许多鸟贩子在这个季节便纷纷赶来抢购红点颏。当然也收画眉、百灵、云雀、八哥之类,主要还是收买红点颏。这个季节红点颏上市的多,挑拣的余地大,也便宜。
捕捉红点颏的主要工具是网。把网拉在树林边、地头上、沟岔旁……那红点颏飞来往网上一碰,网眼正巧套在鸟的脖子上,任它怎么扑棱,是逃不脱的。因为红点颏是个比麻雀大不了多少的鸟儿,就经常有许多麻雀撞进网眼里。只要有麻雀被网住,那没有被网住的麻雀便飞到高枝上叽叽喳喳地叫唤,似乎在告诉远方飞来的漂亮客人(红点频),注意了,这里有危险。不过,除了麻雀捣乱和遇上风雨天,只要扯上网,都有收获的。不论红点颏的成色如何,拿到鸟市上,都能卖钱,最便宜的,也值十元八元。三十元二十元的也有,得有一定成色了。上学的半大孩子,一季下来,网上三十只二十只的,最疵毛,够一年学费了。
不过无论什么行道,都有杰出人物。这网红点颏,子午镇就出过杰出人物。说起这个杰出人物,已经是早年间的事了。
这个杰出人物姓常名秋山,常秋山排行老五,人们都称他常五哥。常五哥一般都是天不亮把网架好,太阳一竿子高就收网,网网有收获。只要常五哥这天不架网,任谁也别想网住一只鸟。常五哥站在高岗上看天色,看看风向,就知道这天过不过红点颏,该不该放网。再就是把网架在什么地方。常五哥把网架在哪里,哪里红点颏准成群结队往网上撞。把网架在别处的,就极少有收获。常五哥识鸟道。
常五哥虽然网住的鸟多,但留下的却极少。他网住的鸟,多数都放了。他把红点颏分八个等级,他留下的,都是一等和二等,三等一下品相的,全放了。全放了的还有雌鸟。辨识雌雄,一目了然的。雄鸟喉部呈红色,眼上有一白色条纹,好看,叫声响亮好听。雌鸟喉部白色,眼上条纹淡黄色,雌鸟不好看,也不叫,不是观赏鸟,自然全放了。鸟贩子也收雌鸟,常五哥不赚雌鸟的钱,放走它,明年会领一群回来的。所以常五哥捕的鸟虽多,但留下的却很少。留下的虽少,卖的价钱却极高。经常一只红点颏卖到数百只的价钱呢!
常五哥不是把鸟扑来就上市的。为了卖个好价钱,在家调理十天半月才上市。上市时一个笼子里只放了一只鸟。每回提上三两只笼子,一摇三摆地来到鸟市上,慢条斯理地往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上一挂,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任何鸟,坐在一旁的一块石墩上,摸出旱烟袋,慢慢抽起来。别小瞧那棵歪脖子老枣树和枣树下那个石墩子,那是他早已占就了的地方。他不来,玩鸟的任谁也不敢沾边的。就因为常五哥挂在这棵歪脖子老枣树上的都是压市的鸟,他一来,那鸟迷们,鸟贩子们,呼啦一下围过来,目光齐刷刷投向鸟笼子里的红点颏,看成色,听叫声,然后便是一片啧啧称赞声……
所以说常五哥不来,谁也不敢把二三流货色拿来挂这里腻歪自己。
这一天鸟市不景气,中午了还没有一只让鸟迷们亮眼的鸟。大老远来的鸟贩子就指望常五哥了,瞅瞅那棵歪脖子老枣树,却不见常五哥的人影。有的鸟贩子甚至就是奔他来的,寻他的“奇货”来的,哪怕弄到一只,就没白跑的。这天已是中午了,他却没有来。以往他可是见天早来的。
其实常五哥今天是故意来晚的。
已经是多年了,他心目中的极品红点颏,终于被他网住了。
经常,放一架网,一次网不住五六只或七八只,他是不收网的,这次,远远见到网上只有一只鸟。本来不理它,抬脚要走时,那鸟儿扑棱翅膀的一瞬间,一点火红的亮光红宝石似的在早晨的阳光下闪闪烁烁。慌忙走近看时,常五哥惊喜地都有点眩晕了。
这一天他放了五架网,网网都有收获,不过,他把所有落网的红点颏,全放了。他认为有了这一只,就没有白跟红点颏打了半辈子交道了。
他来到鸟市上的时候,已是午后了。他喝了点儿酒,一副醉意朦胧的样子,懒洋洋地把笼子往那棵歪脖子老枣树上一挂,依旧不看任何人,也不看任何鸟,坐在树下那个石墩上,摸出旱烟袋,慢慢抽起来。
赞叹声,惊呼声,不绝于耳了,他仍旧低眉顺眼地抽他的旱烟袋。就有一位唐山来的,常打交道的王姓鸟贩子,蹲在他面前,递上一支洋烟卷,尊一声常五哥常掌柜,开个价,这禽子,呃(我)要了。常五哥向来对这位千里迢迢来的唐山客很客气的。这回他慌忙站起来说,很抱歉,这禽子不卖的,自己留着玩儿的……
说话间,已经围拢了许多人,虽然都听说了这禽子不卖,还是有人劝他出个价,多少钱都行,只要有个价!不论哪位劝说,他都是微笑着摆摆手,说着不卖的话,留着自己玩……这个时候青州城里德盛布庄的岳文礼岳掌柜,对这只红点颏已经审视良久了。岳掌柜边指点边对身边的账房刘先生悄声赞叹道:这禽子全了,脯红,粉叉,双背剑……这禽子全了。单是粉叉眉,红脯子,就难得,左右那两道白翎,直通尾部,这就是双背剑,更难得了,原来只听说过,这回见识了,就是还没听听叫声,那叫声再……这鸟似乎听到了岳掌柜的夸奖,竟然举颈鸣叫了几声。就这几声鸣叫,让行家们欢呼起来。岳掌柜跟刘先生兴奋地叫道:这才全了!这叫圆腔,园嫩清脆悦耳!太多是扁腔,也清脆,但刺耳……这禽子,极品呀,极品!
岳掌柜说完这话,轻轻拍了拍刘先生的肩膀,说了声:咱回吧!
走出很远了,刘先生从岳掌柜回头一瞥的目光中,已经看到他对那只鸟儿的迷恋程度了。
果然,主仆二人回到城里柜上,岳掌柜便吩咐刘先生:“明日放你假,想办法把那只红点颏掏弄来,随便他要价……”
刘先生说:“他说不卖呢。”
岳掌柜说:“他那是奇货可居!他干的啥来?明日就回去,不到手,别回来!”
刘先生老家也在子午镇,并且跟常秋山一块光屁股长大的。这天刘先生揣上二两西湖龙井,来到了常秋山家里。只说城里买卖清淡,请了几天假,歇息歇息。俩人平日常有来往,不用客套,烧水喝茶就是。喝着茶,不耽误看鸟;刘先生对鸟是外行,不感兴趣,不过他认得那只红点颏,还在,挂在天井房檐下的一溜笼子中间,正在丢啾丢啾地叫着。常秋山知道刘先生对鸟不稀罕,就不跟他谈鸟,相互问寒问暖,闲扯些家长里短。第二天刘先生提了一壶酒来,也不用寒暄,烧几样小菜,对酌就是。第三天上,刘先生竟然提来一篓隆盛糕点,说是孝敬伯母的,那可是地方名吃呀,平常人家难得这口福……
常秋山便觉出蹊跷了。就猜出他是受岳掌柜之托,为鸟而来——常秋山深知岳掌柜是嗜鸟如命的人--但是万万不能说破,说破就被动了。依然家长里短、问寒问暖。刘先生却沉不住气了,终城星于道出了来意,恳求常秋山无论如何把那个禽子卖给岳掌柜,岳掌柜看中了的是不计较银两的……
常秋山略一沉吟,哈哈一笑说:多年的老兄弟了,何必绕这些圈……实话相告,唐山客如今就住在城里旅店里,就等我回个话,他已经出到这个数了——说着伸出手掌翻了两翻--我至今没答应。不是嫌钱少,是没稀罕够!我这半辈子捉了那么多鸟,有了这只鸟,那些都白搭了,权当空忙活了,这只鸟……
刘先生无心听他说鸟,一摆手说:“不就是个禽子嘛!说不定赶明日拿住个比它还好的,再稀罕去!”
“比它还好的?”常秋山说:“那是百年不遇的稀罕物中我遇上了,再说你就不懂了……”
刘先生说:“你说对了,我是不懂,我不仅不懂鸟,更不懂你们这些人!实话相告,掌柜的说了,那禽子不到手,不让我回柜上了。”说着站起来,生气了,要走的样子,“兄弟什么时候求过你?这么点面子都不给,为这么个禽子;再金贵,也是个禽子——真是!不是掌柜的待我不薄,我才不来低三下四呢。”
常秋山慌忙赔不是:“兄弟别怪我,要是你稀罕,我二话不说,送给你了。我跟岳掌柜非亲非故,他是买卖人,我也是做买卖;兄弟把话说到这份上,我割爱就是了。至于银两的事就不讲了,你跟岳掌柜讲,我和他以物换物吧——他看中我的红点颏,我呢,看中了他那匹驾辕的骡子,如果愿意,就成交;如果不愿意,明天可是唐山客的了。”
听了这话,刘先生真的生气了。明明是难为人嘛!那匹大青骡子拉着一车洋布一天跑一趟济南府不带喘粗气的!那可是闻名青州货运界的大牲口……亏他说得出口。
刘先生是气呼呼地离开子午镇的。刘先生想不到岳掌柜竟然答应了。岳掌柜听刘先生一说,很干脆,只-句:“一辈子别无他好——走兽换飞禽留下我岳某人玩禽子的一段佳话,也好!”
从青州城到子午镇不过二十里路程,当天晚上那红点颏便放在了德盛布庄岳文礼岳掌柜客厅的八仙桌上了。
他俩看来有缘分。一照面那鸟儿便仰起脑袋抖嗦着翅膀啁啾啁啾地鸣叫起来。这就把岳掌柜乐坏了。喂了几条小虫,那鸟叫的更欢了。提起笼子,把脸凑上去,左瞧瞧右端详,爱不释手……
岳掌柜和这鸟相互逗弄到深夜才睡去。
天刚放亮,岳掌柜就披衣起床,先来看鸟。想不到,来到客厅打眼一看,眼前的情景对岳掌柜来说简直是晴天霹雳——笼门敞着,鸟已不在;纷乱带血的羽毛散落在八仙桌上……岳掌柜只觉一阵眩晕,两腿一软歪倒在地,再也没有起来。
事后刘先生感叹道:“都说玩物丧志,这不是玩物丧命嘛!”
这以后,逢五排十的子午镇鸟市,便没了常秋山常五哥的身影。
他不再网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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