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报特约撰稿 李森
一.白驹山
2008年五一节,经笔者现场考察,玲珑山从东北方望去,白色石灰岩山体竟形似一匹身首宛然的“白驹”。这是个令人惊喜的发现。由此推知,历史上的玲珑山除去逄山、石膏山、百峰山、北峰山、笔架山名称之外,北魏时还有“白驹山”别名。“白驹山”这个名字,要说是发覆,发的也是1500年前之覆。对此,不仅传世文献失载,当地民间亦无流传,早已湮没不闻。
这样一来,玲珑山《白驹谷题名》“中岳先生荥阳郑道昭游槃之山谷也,此白驹谷”的文化内涵,便得到了完整意义上的认识和阐释。正本清源,其诞生逻辑是“白驹谷”缘于“白驹山”,取典于“白驹空谷”(贤人在野,情操高洁,优游自在)和“白驹过隙”(人生天地间,若白驹过隙,忽然而已)。可以断定,《白驹谷题名》并非郑道昭一时意兴,实乃深思熟虑,刻意为之的结果。考青州刺史任上的郑道昭,远离朝堂,崇信道教,正是贤人在野。他以“白驹”自喻,白驹谷即成了贤人谷。但眼前的白驹山和白驹谷同时也引发了郑道昭“人生如白驹过隙,转瞬即逝”的由衷慨叹,于是始有挥毫向摩崖的创意。可以说,作为享誉中国书法史的“北方书圣”郑道昭,已将自己的精神世界留在了玲珑山,永生隙中,去之犹在。这再次佐证《白驹谷题名》正是郑道昭本人亲书。先贤有知,含笑九泉!
二.青州清河张氏家族墓地
清河东武城张氏是西汉开国功臣留侯张良后裔。根据笔者最新研究结论,历史上与青州有交集的张氏家族至少五支,均曾寓居或世居青州城。十六国北朝隋时,青州清河张氏家门兴盛,出现一批线索性人物:张华、张幸、张烈、张攀、张崇训。张氏五支家族多系追随慕容德而来,皆仕于南燕王朝,但相互间的谱牒关系不详。中古青州清河张氏,还不能视作一流名门望族,只能算二等汉人士族。在笔者多方考证下,青齐豪强崔、刘、李诸家族,现已陆续明确墓葬所在地:崔氏青州大峪、刘氏潍坊浮烟山、李氏临朐黄山。于此再对青州张氏家族墓葬地望予以探析。
(一)张华
张华,南燕慕容德给事黄门侍郎、中书令,屡进直言。慕容超时,任左仆射。长子张谠,南朝刘宋青、冀二州辅国府长史兼魏郡太守。张谠长子敬伯,随父归顺北魏,赐爵昌安侯,乐陵太守。他向朝廷请求葬父冀州清河祖茔,未得准许。后四子敬叔袭父爵,任武邑太守,才将张谠安葬清河。张华家族归葬故里,青州是否还有族人留居,情况不明。
(二)张幸
张幸,慕容超东牟太守,后归降北魏,赐爵平陵侯,拜平远将军、青州刺史。子准之袭爵,为东青州刺史。孙张彝系该家族出现的第一位重要人物,袭爵平陆侯。后任散骑常侍,迁尚书。孝明初,加征西将军,冀州大中正。张彝母亡,千里步行,从平城护送母棺归葬清河东武城。子始均,北魏学者、辞赋家。张幸与张华家族一样,返葬故里,青州族人下落,尚不明朗。
(三)张烈
张烈,字徽仙。高祖悕,前燕慕容儁尚书右仆射。曾祖恂,散骑常侍,随慕容德南渡河,家于青州。张烈“少孤贫,涉猎经史,有气概。”与崔徽伯、房徽叔交游,“并有令誉”,时人号曰“三徽”。历任顺阳太守、瀛州刺史,封清河县开国子,后辞官。“兄弟同居怡怡然,为亲类所慕。”张烈重视教育,著《家诫》千余言,临终令子侄勒于碑石,以为家训。子张质,博学多才艺,官龙骧将军、谏议大夫。质弟登,州主簿。张烈弟僧皓,有名当世,屡征不起,人称“征君”。僧皓子轨,州主簿。张烈家族世居青州,族葬于此,谅无疑义。谨按北齐张洁、唐张玉俱葬青州人心目中的理想兆域永固原。考青州“永固原”之得名,本有儒家山河永固的美好寓意,于此又引申为地下墓室像山河那样永远坚固。种种迹象表明,张烈族茔也不出乎永固原,假以时日,或见分晓。
(四)张攀
青州博物馆藏有北齐天保三年(552年)张攀墓志——《骠骑将军左光禄大夫治书侍御史张君墓志》。据志文,张攀字子叶,祖上于五胡乱华的十六国时自河北徙家青州。其世系为:五世祖纯(徐州刺史)——四世祖秉(鸿胪卿)——曾祖泰(河间太守)——祖灵宇(青州别驾)——父休祖(青州治中)。翻检《临朐续志》,竟见有民国十六年(1927年)出土于“辛庄西北大木山南麓”的武泰元年(528年)张休祖墓志——《魏故青州治中张府君墓志铭》,遂证实张休祖、张攀为同一家族的父子关系。
张休祖,汉丞相张禹后裔,“徐州刺史之玄孙,大鸿胪卿之曾孙,河间太守之子。”父子墓志对比,发现父志遗漏“灵宇”,正赖子志知之,两者具有互补价值。“河间太守之子”应作“河间太守之孙,青州别驾之子。”张休祖志石已佚,然有拓片传世,经笔者反复勘验,并非伪志,属罕见疏漏世系墓志。张休祖有“胤子子建等”。“子建等”即包括张攀。子建、张攀系兄弟关系。值得一提的是,张攀祖上出仕南燕,而《晋书·慕容德载记》和《慕容超载记》不载其事,可补史缺。这两件墓志对研究张氏家族史和南燕史颇有价值。
张攀墓志出土地不详,仅知“葬于石屋山里”。张休祖墓志则谓“葬于黄山之阳”,墓志发现地“辛庄西北大木山南麓”即今青州弥河镇辛庄西北大马山南麓,南濒小石河,系一风水宝地,完全符合古人背山面水的墓葬选址理念。北朝世家大族宗族观念极强,死后聚族而葬已成风尚,将此研判为清河张氏家族墓地,合情入理。张氏是一个自十六国南燕历南北朝的仕宦家族,这应是一处较具规模的族茔。当初墓地选址于此,表明张氏家族居住附近,它依托的并非青州城,而是眼前的安平县城。大马山系“黄山”支脉,即“石屋山”。民国“大木山”系音近致讹,该山确呈马形。“黄山”之名,迄今沿称无改。张攀志文:“盛德不朽,勒美山亭。”“石屋山”或因大马山上建有“山亭”得名。北朝这一带属于“石屋山里”。小石河,又名石沟河,古称石沟水,因河床多石子,南有大石河,故名。又枯水期长,别名干河子。源出薄板台村西黑山倒沟,东入弥河,长10公里。这项研究不仅解决了张攀墓志出土地问题,也论定了“石屋山里”地望,更是首次明确了张氏家族墓葬所在地,称得上一件学术幸事。
(五)张崇训
2012年,青州文博部门在王坟镇乔家庄村征集到一件新出土隋开皇三年(583年)《青州故主薄张君墓志铭》。志主张崇训,青州主薄。六世祖南燕左光禄大夫、侍中张豁,祖张长民新城令、兖州别驾,父张精,青州州都。张崇训“以武定五年(547年)……卒于龙泉里,以武定七年……葬于幽州固之阳。”夫人高氏“以开皇三年……附葬先茔。”墓志所记“尖山”“尖山里”“龙泉山”“龙泉里”和“幽州固”均为乔家庄村附近古地名。考“幽州固”还是东晋旧称。按东晋青州曾名幽州。淝水战后,迫于形势,前秦青州刺史苻朗归顺司马氏,青州遂成东晋北方之州,改称幽州。东晋以辟闾浑为刺史,镇广固。张崇训六世祖张豁,任辟闾浑平原太守。隆安三年(399 年),慕容德进军青齐,张豁不战而降,导致辟闾浑兵败被杀。“幽州固”即是青州称幽州历史背景下的产物,承载着一段鲜为人知的历史记忆。从实际地理环境看,“幽州固”即今龙门固。龙门固山势雄伟,状如猛虎,笔者欣然名之曰“飞虎山”。墓志未言张崇训葬地是否祖茔,而夫人高氏“附葬先茔”,可知乔家庄村一带乃张氏祖茔所在地。这里背山面水,北依龙门固,南瞻大石河,风光旖旎,堪作兆域。大石河又名石沟河,古称石沟水,因河床多卵石和北有小石河,故名。该河源出青州西南山区,东注弥河,流长30余公里,属季节河。需要一提的是,张豁曾戍守“柳泉”,有人认为是淄博柳泉。前揭张休祖生前“筑宅横水之滨”,“卒于昌国县柳泉里之私第。”“横水”指大石河。“昌国柳泉里”在青州南临朐北,此柳泉非淄博柳泉可明矣。
三.极乐无为涅槃界
著名的青州山体巨佛头自1993年丁夫力先生识出道破,引发学人长期关注。为更加深入推动这项研究,于此披露一点最新成果。
经考证知,这处一直被有的研究者称为密教曼陀罗的佛教文化现象,实际上是一个由极乐世界(云驼石窟)和涅槃佛祖(山体巨佛头)共同组成的“极乐无为涅槃界”,它完全处于未被认识真相和价值的状态,需要重新唤醒。根据笔者研究:云驼石窟和山体巨佛头的诞生,是在隋文帝重兴佛法的历史契机下,由青州最高行政长官韦操直接带动,高僧、居士联手组织号召青州信众上下一心、共同作用的结果。“极乐无为涅槃界”是他们合力开创的佛教新世界,让我们看到了古代青州兴佛志士的创新突破和精神高度。考青州古代寺院重要功德主,多为当时世家大族。如广福寺功德主以清河崔氏为主,平原刘氏、清河张氏为辅。驼山寺则以清河张氏为主,由齐入隋的张氏家族成员张真妙、张小叉是两大佛窟的显赫功德主。可以说,清河张氏是驼山石窟营造的主要参与者。
实际上,云驼两山开创寺院和修凿石窟,意在用极乐世界呼应对面的山体涅槃佛祖,重点在于表达“极乐无为涅槃界”的意义。按照佛教教义,“极乐”等同“涅槃”。两者于此既独立又统一,界限分明,以视望形式共存。婆娑世界的释迦形象不能雕刻进(或标示在)极乐世界的云驼石窟中,这正是导致青州山体巨佛头长期不为人知的重要原因之一。谨按“极乐无为涅槃界”系初唐净土宗大师善导所首提,他是中国佛教净土宗的实际开创者和净土思想的集大成者。青州“极乐无为涅槃界”实践先于善导提出时间而存在。它反映了特定历史时期、特殊地貌状况下独特而杰出的佛教文化现象,显示了青州古代高度发达的佛教文明。殊胜之地!正可打造成为研究净土信仰和涅槃佛祖的重要平台。此乃笔者对青州山体巨佛头探索获得的新认知。
我们还要从更宽广的视角来看待青州山体巨佛头,其空间范围并不限于“极乐无为涅槃界”,已辐射到东南方广福寺,该寺起源与巨佛头同样存在密切关系。从本质上说,这是一个以山体巨佛头为起点和核心的青州南郊山区佛教文化圈(隋唐以后道教介入,发展成为佛道文化圈)。我还力主山体巨佛头研究要注意长时段的脉络,原因是它在历史上经历了一个人面山(“天子气”和佛像交织)、涅槃佛祖、昊天上帝的发展三步曲。舍此,远不足以认识山体巨佛头文化内涵,更不能深入了解整个生成原因和演变过程。
在此再谈一下自己关于劈山四个新发现的收获见解。
(一)禅窟
劈山禅窟由笔者于2010年首次报道披露出来。从形制看,这处没有造像的小石窟是中国早期专供僧侣修行的禅窟,可容三人。进一步说,这是开凿于四世纪至五世纪初年广固城时代的青州僧人坐禅之窟,风格形制完全不同于六世纪以后云驼两山石窟。根据我的研究结论,青州南郊山区佛教文化圈与青州城区佛教文化圈是相互依存、共同发展的关系。南郊山区佛教文化圈的源头在广固城。劈山禅窟诞生时间先于广福寺的创立。它位处山体巨佛头下颌,表明当时禅僧已知晓并崇拜巨佛头了,乃心目中最理想的入定之地。劈山这处早期佛教禅窟的开凿,与汉代传入的小乘禅法密切相关。该窟是整个青州南郊山区佛教文化圈的开山之作,意义非凡,不仅为山体巨佛头打上了最早的佛教烙印,也是云驼石窟宏大开场的人工原点。
(二)竖裂隙
现场勘察判断,劈山先有禅窟,后有竖裂隙,两者均系人工开凿所致。值得注意的是,竖裂隙自上而下打破了禅窟,禅僧修行其中,雨雪影响还在其次,落石则会危及生命安全,又如何能安心修禅?这使我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成为多年来锲而不舍从事这项研究的逻辑起点。通过加大辨识力度,最终确认:古时劈凿竖裂隙,禅窟一并遭受破坏,被砸烂了窟底,窟中留下了使用錾子、大铁钎、铁锤等工具的痕迹。竖裂隙成因要放到大历史中去审视,它的劈凿与当年东晋刘裕摧毁南燕社稷城墙是连贯一致的行动,意在毁灭“天子气”(参见拙文《云门洞和劈山隙由来考》《关于山东青州劈山隙、云门洞成因的现场勘察报告》)。这是中国历史上稀有而珍贵的压胜术文化遗存,改写了我们的已有认知。鉴于开凿竖裂隙是针对人面山“天子气”的举措,文化内涵已扩展到整座山体巨佛头载体,可以“山东青州劈头山东晋压胜术遗存”为名,将其一并明确纳入文保范围。
(三)黄金塔
研究发现,眼前的青州山体巨佛头并未完整地反映出历史上涅槃佛祖原貌,自隋初迄北宋末,劈山东峰屹立着一座黄金塔,这曾是真实的历史存在,可视作山体巨佛头最显著的外在特征。黄金塔的建造是隋初青州信众的一次重要佛教功德活动,这不是暗示,而是在昭示山体涅槃佛祖的形象。此举继开凿劈山禅窟之后,再次为人面山赋予了佛像色彩。这在青州山体巨佛头形成史上,是具有决定意义的新起点。种种迹象显示,黄金塔当废毁于宋徽宗改佛为道的历史背景下,抑或金元时道教徒易神夺庙,变巨佛头为昊天上帝崇拜的氛围中。驼山摩崖题记“君吐凌云气,子射飞霞光”即是这段历史的真实反映。
(四)“看金山宝王”题记
在长达三十年的青州山体巨佛头调研中,“看金山宝王”题记,最是意外发现,而去年笔者竟又识出“时成化五年”署款,真是获之如宝,特作补充考证:这处题记镌刻于劈山主峰阳坡羊肠小道上。“金山”比喻佛身;“宝王”是佛。“金山宝王”指山体巨佛头。题记表达的是,登临者于成化五年(1469年)前来观看山体佛像的纪念意图。这就为山体巨佛头的佛教属性留下了珍贵文证。此发现还使我们认清了这样一个事实,即山体巨佛头在历史上又名“金山宝王(金山佛)”,这确是佛像无疑。因传世文献对青州山体巨佛头只字未提,迄今仍有人不承认这是佛像,认为未被赋予佛教意味,其与云驼石窟只是巧合云云,此论可休矣。应该看到,青州山体巨佛头有着自己独特的地域特色,实乃典型的另类佛像。依据有关研究者发现的驼山摩崖“金山岩千佛寺”题刻,可知“金山”之称至迟始于隋初开凿石窟时。至明成化间,已九百年矣。然而“金山宝王”这一佛名终究还是流传下来了,虽有侥幸成分,但也说明此段深刻历史记忆不会轻易消失。
四.范公井再认识
研究表明,三贤祠这组建筑物的文物核心价值是范公井而非范公亭。事实上,这个院落中只有这口井(又名“醴泉”)与当年范仲淹存在着直接的密切联系。宋人“此泉疏凿自先君”,“环泉古木蒙密”诗文,证实该井为北宋千年古井,范公遗泽,弥足珍贵。这口中国历史名井,后曾淤堵,青州人屡加疏通维护,而井口位置、空间始终不变。可以说,范公井是整个三贤祠的原始起点,亭、祠均系后出重建,历史文物价值不可同日而语。因井而建的范公亭,比肩著名的表海亭、归来堂。近年笔者考证得知,今青州城区翠和家园即历史上表海亭地望所在,这是由南阳河南岸考古发现的北宋城门和南洋桥遗址作为参照物来确定的。表海亭是专为纪念姜太公而建的“地系全齐”的坐标性象征物。李清照、赵明诚归来堂的核心价值则可研判为“绝代伉俪,金石之魂”八字,此乃中国金石学这门学科的根基所在和精神魂魄。范公亭、表海亭、归来堂自建造起,便声名响震。中国有“古代五大名井”的说法:汉文君井(四川邛崃)、昭君井(湖北兴山)和灌婴井(江西九江)、唐薛涛井(四川成都锦江)、清珍妃井(北京故宫外东路)。若论人物知名度,范仲淹无疑最高,范公井不逊于其中任何一座历史名井,唯惜名气为范公亭稍掩。看来,古人名曰“范公井亭”是恰如其情的。范公井价值重获评估,今后可依托这口中国历史名井,将整座三贤祠申报为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至少应纳入未来文保工作计划中。让承载着青州人历史记忆与乡愁的范公亭,更加发挥一方文化地标的重要作用。
五.新见欧阳修两首青州诗
“文章名冠天下”的欧阳修于熙宁元年(1068年)至三年(1070年)以兵部尚书衔知青州,所赋歌咏青州风物的《表海亭》《球场看山》《残腊》《谒庙马上有感》《游石子涧》《水磨亭子》诗篇,迄今仍然盛传人口。欧阳修知青多诗文!笔者发现他还有两首动物诗,一直未进入青州人视野,现将其公布出来。
射生户
予初至州,猎户有献狼豹者。
射生户,前日献一豹,今日献一狼。豹因伤我牛,狼因食我羊。狼豹诚为害人物,县官赏之缣五匹。射生户,持缣归。为人除害固可赏,贪功趋利尔勿为。弦弓毒矢无妄发,恐尔不识麒麟儿。
驯鹿
朝渴饮清池,暮饱眠深栅。惭愧主人恩,自非杀身难报德。主人施恩不待报,哀尔胡为网罗获。南山蔼蔼动春阳,吾欲纵尔山之傍。岩崖雪尽飞泉溜,涧谷风吹百草香。饮泉啮草当远去,山后山前射生户。
从创作时间和内容来看,这是欧阳修吟于青州任上的两首诗歌无疑。他知青前后的亳州、蔡州,乃至归宿地颍州,均属平原地区,几无山脉可言,何来猎户和山中野兽呢?而彼时青州城南山区,正是鹿、狼、豹出没之地。诗中“南山”,即今云门山。云门山俗称“南山”,不仅北宋《元丰九域志》有载,欧阳修《球场看山》“为爱南山紫翠峰”亦可为证。又“岩崖雪尽飞泉溜”,更可证诸唐赵居贞云门山《投龙诗》“阴崖仙乳滴”句。而所谓“涧谷”者,不外乎今云门山附近的“卧龙涧”、“石井水”河谷、黑石头沟、东大沟等等。
应该看到,欧阳修是一位有山水情怀的大文豪。他于青州所咏《留题南楼二绝》中明确宣称:“须知我是爱山者,无一诗中不说山。”如此极力表白爱山,更像是在说明自己是位“仁者”。《论语》有言:“仁者乐山。”仁者爱山,我是仁者!这才是醉翁的真实用意啊。《射生户》说明欧阳修对猎户们猎杀猛兽的行为持肯定态度,但同时也告诫他们不要为追求个人功利而破坏自然环境。《驯鹿》则对被猎户们布下罗网活捉的野鹿表示哀怜,这实际上是在批评猎人:不要滥杀无辜,野鹿就是无辜者。对动物尚且如此,又何况对人呢!这两首诗体现出欧阳公的生命关怀和忧患意识,印证了他在青州宽简爱民的施政策略。仁者爱人!千载迄今,读来还是那么令人无比亲切,仍能感受到不朽醉翁的仁者之心和大爱情怀。
六.苏东坡题名弥陀寺
中华千古第一大才子,拥有宋诗最高成就桂冠的苏东坡于熙宁十年(1077年)不仅登上表海亭,吟咏出盛赞青州的《和人登表海亭》诗,而且走进一座“古寺”,挥毫题留大名。其《次韵答顿起二首》称:“十二东秦比汉京,去年古寺共题名。”顿起,青州教授,与苏东坡友善。东坡诗中自注:“去岁见之于青州。”
这座吸引苏、顿二人“共题名”的“古寺”,究竟是青州哪座佛刹呢?成为笔者心中未解之谜。最近发现明熹宗天启三年(1623年)朝鲜奏闻使书状官李民宬路过青州,在《朝天录》中记载青州弥陀寺:“‘大雄宝殿’,壮丽无敌。”“苏子有题。”又所赋《题弥陀寺》诗:“算了英雄如过鸟,独留诗句揖苏仙。”这里的“苏子”“苏仙”均指苏轼。东坡天纵奇才,仙人般豁达,世称“苏仙”。考北宋弥陀寺与表海亭,东西相距不过数百米,近在咫尺。至此方知,千年名刹弥陀寺也如表海亭般深情拥抱了东坡先生。感慨之余,坚定地将这段历史写进影视剧本《绝代伉俪》中,让李清照、赵明诚夫妇追寻着“苏仙”足迹,畅游了青州名亭古刹。
弥陀寺历史悠久,据《光绪益都县图志》载:“在北关定慧寺西,俗曰北大寺。旧志云:刘宋时建,北齐重修,明衡藩商河王重修。”明末朝鲜使者李民宬所见弥陀寺,系商河王朱载塨重修。该寺地处高阜,“危构半空,金碧照耀。”“有塔甚高。”主体建筑至少包括大雄宝殿、北楼和佛塔三部分。
苏东坡题名弥陀寺,是毋庸置疑的信史。朝鲜使臣睹见的题名,无论原始抑或后世摹刻,都无法否定苏东坡入寺题名这一事实。不过,令人蹊跷的是,《嘉靖青州府志》《光绪益都县图志》对此均无记述。尤其结社弥陀寺的“海岱八子”,竟然集体失声。以理度之,这应成为引发青州士人强烈关注并大书特书的文坛佳话才是。这只能表明:“海岱诗社”视此为寺僧附会,根本不屑一提。舍此,难以作出合理解释。那么,导致这一尴尬局面的原因何在呢?我意系彼时青州人并不知晓苏东坡登临表海亭赋诗一事。谨按苏东坡《和人登表海亭》在传世文献中被长期误作《和人登海表亭》,至有“海表亭失考”的论断出笼。苏东坡并未前来青州,遑论题名弥陀寺了!这就是古代青州人的共识。作为浩瀚历史中闪闪发光的文学巨匠,苏东坡为弥陀寺留下了名人效应。自公元1077年迄至明末,五百年间寺僧引以为荣,历代相传,最终述说于朝鲜使者,在海外留下文字证据,从而让我们可遇而不可求地钩沉出这一千古逸事。
顺便提及的是,青州历史名景“南楼夜雨”,长期无法确指“南楼”是青州城南门楼(“阜财门楼”)还是奎星楼?于此笔者也借助朝鲜使者的有关记述使之尘埃落定。天启二年(1622年),朝鲜登基使正使吴允谦途径青州,赋《夜雨楼》诗,他解释道:“青州南门楼,常夜有雨声,故名。”其后,朝鲜奏闻使书状官李民宬又路经青州,云称:“其城南门楼曰‘夜雨楼’,常夜闻有风雨声,出视则星月皎然,故得名。”由此获知,“南楼夜雨”之“南楼”实乃南门楼而非奎星楼。另外,号称“画家百世师”的五代宋初画坛巨擘李成的青州籍贯亦得到朝鲜使者的记载佐证。天启四年(1624年),朝鲜冬至使书状官金德承《天槎大观》云:“宋李成、王曾皆(益都)县人也。成,旷荡嗜酒,喜吟诗,善琴奕,画山水尤工,得意处疑非笔墨所成,求者先置酒,酒酣落笔,烟景万状,世以为宝。曾,咸平中乡贡,礼部廷对皆第一,累官右仆射、平章事、集贤殿大学士、封沂国公。”“县人至今追慕二人,故特记之。”
七.希辨大师驻锡弘法处
青州广福寺是一座创始于元魏后期,延续至清末的千年名刹。经考证知,九百年前宋金禅宗之曹洞宗北系创始人希辨大师曾驻锡寺中,现今保存较好的两座北朝禅窟一度为其弘法场所。彼时的青州,不仅有词坛女杰李清照、金石宗师赵明诚,还有高僧大德在焉。
希辨(1081~1149年),俗姓黄,洪州(今江西南昌)人。一生举扬曹洞宗风,弟子万千,影响深远,享誉中国佛教史。宣和(1119~1125年)中,希辨应邀前来青州传法。据宋陈师道《后山集》载:青州“山间有唐福院之故处,深密岩险,久无人迹。元(“仰山元老”希辨的简称)与其徒往焉,舍于石室,夜则小参。一夕,闻疾风甚雨声,出视,星月粲然。久之,有大蛇行来,蟠于室前,仰首以听。既罢,伸其下体,如拜伏状而后去,从者震恐,元自如也,自是每夕必至。”这里的“唐福院”,即今广福寺。其证有二:一是“唐福院”讲不通,实“廣福院”之讹,彼时该寺别称“广福山院”。二是广福寺又名崇宁万寿寺和天宁寺。宋徽宗登基后,敕令全国兴建佛道二教的崇宁万寿寺(观)。知青州黄裳遵诏行事,万寿寺建于劈山北麓(明代大云寺所在)。万寿观则直接由广福寺改名而来。寺观紧邻,几同一家。由此得知,广福寺“久无人迹”一定程度上系因改寺为观导致。据《元一统志》载:希辨“宋之青州天宁寺长老也。”又知天宁寺即崇宁万寿寺。希辨既身处广福寺,则其“小参"之“石室"只能是现存北朝两禅窟(又名禅堂),因为两禅窟在寺内具有唯一性,这便具备了精准锁定的实证意义。“希辨说法,大蛇恭听”是广福寺历史上引人入胜的灵异祥瑞事件,颇类法显诵经伏狮子、朗公说法石点头,正宜广而告之,助推寺院扬名。我国著名佛教考古学家温玉成先生多年前所撰《青州佛教造像考察记》曾发感慨:“未找到他(希辨)在青州的遗迹。”先生夙愿,今得偿矣!
考广福寺隋名“胜福”前或称禅窟寺。禅窟寺系北齐青州寺名,彼时云驼石窟尚未开凿,唯广福寺有禅窟,是能以禅窟为名者。希辨历经青州普照寺和奉恩寺、华严寺、卧云庵、栖隐寺诸佛刹,尤其还是少林寺蒙元时代开山祖师雪庭福裕禅师的五代祖师,少林寺因之与广福寺存在关联。史载希辨尝聚十方僧众,设百问勘验修学者,众中十身寺之慈云觉逐一作答,集成《青州百问》,世人因称“青州和尚”“青州一辨”。按明广福寺僧人宗派不明,推测当属曹洞宗:一是希辨曾住持寺内弘法,他是该寺历史上可知的声名最著高僧。若非宋金战乱,他还会长住青州。二是明青州府僧纲司驻地弥陀寺僧人多安葬于寺中,而首任都纲道成正是曹洞宗传人。希辨作为曹洞宗北系鼻祖,诚所谓“禅教盛行北方二百余年,燕秦齐晋之间,入是宗者,皆其后学。”
在我心中,青州广福寺是具有宗、文、旅三者远大发展前途的一方宝刹。这里留下了一代高僧希辨的光阴足迹,两座禅窟乃见证大师身影的真实历史场景,堪称曹洞宗发展史上颇具纪念意义的圣窟,不妨命名为“广福寺北朝禅窟——宋希辨大师弘法处。”广福寺现存唐宋僧侣骨灰壁龛120余个、地宫1处和明代墓塔10余座。而今希辨禅窟的论定,可使整座寺院佛教遗迹拥有申报国家级重点文物保护单位的潜在实力。站在禅窟前,心中最大的愿望是:广福寺能够择机举办希辨驻锡确认法会,追念缅怀大师风范,让这两座禅窟重放光彩,再次提升寺院影响力。
顺带一提,青州佛教文化底蕴深厚,屡爆惊人发现。最近法庆寺传经法卷面世,内中寺院住持于史可证者不乏其人,史料价值较高,唯该寺肇建于明末,法卷未见体现。余按法庆寺(又名大觉禅院)之创建,实始明末。衡藩开创之功,不可不辨:一是此寺最早的檀越为衡王朱由棷;二是崇祯末寺内还曾搭台演戏,热闹非凡;三是清代寺院长期供奉着朱由棷牌位。所谓衡藩查抄后财产半入寺中,渊源有自。进一步讲,传统的清初达法和尚倡建法庆寺之说不够全面,符合历史实际的正确表述是:法庆寺系明末清初衡王朱由棷捐地出资与达法和尚共同创建,历经明清改朝换代,后又扩建。
八.雄狮镇护青州城
明嘉靖中,一代文宗王世贞出任青州兵备副使,所作《游云门山记》对青州壮美的山势有着形象记述:“西南连山,亘带不尽,若斧劈,若剑锷,若驼,若狻猊,若率然者,吞吐云雾,与旭日相媚,晶莹玲珑,掩映霏亹,紫翠万状!”按之当今实际地理环境,可知王世贞所谓“斧劈”、“驼”意指劈山、驼山自不待言。饶有趣味的是“剑锷”(宝剑剑刃)、“狻猊”(狮子)和“率然”(长蛇)所指为何?经本人多方考察,已逐一辨识出来:“剑锷”系玲珑山、“狻猊”指青州城西南方的狮山。从云门山向西北望去,长蛇宛在,今楼楼山恰为蛇首,正所谓“率然”。于此尤可称道的是“狻猊”(北宋知青州黄裳曾名之曰“骏”马),这座狮山,从青州城区望去,赫然醒目,狮头呈“山”或“品”字形,狮臀上翘,状如卧狮,颇有“雄狮镇护青州城”的磅礴气势。王世贞呼作“狻猊”,真的十分形象。
九.青州有座待月楼
2018年,因撰写《青州诗歌文化研究报告》,于《甬上耆旧诗》觅得一首明吕时臣所赋青州衡王府《待月楼》诗:“川原夕气交,暝色自相向。月犹藏海底,人已坐楼上。”这是遗忘在历史深处的诗苑佳话,让我们看到了一段鲜活的青州往事。
吕时臣,一名时。浙江鄞县人,字中父,一作仲父。工诗,擅散曲。为人贞介廉洁。著有《甬东山人稿》。吕氏论诗几遍天下,与徐文长,文徵明交游,又得李开先指授,造诣精深。后居青州,“衡庄王尝起高楼,东敞瞩远。楼初成,王于望后四日,置酒,遍召一时名士。时日景既尽,疏星尚微,王命且未造座,与客东望凭栏笑语良久。已而月光渐上,遍照四座,王甚欢,因命曰:‘待月楼。’使客各赋诗以进,王未善也。”吕时臣最年少,屈居下座,进一绝句:“‘川原夕气交,暝色自相向。月犹藏海底,人已坐楼上。’王大喜,谓能得‘待’字义。”他举杯延请吕时臣上座,“遍示诸客”,“一日名重。”这不免让人联想到雪衰献寿,首席就坐的民间传说。
世人多知云山寿,不晓衡藩待月楼。庄王朱厚燆系二代衡王,称得上才识过人,不仅镌刻云门山大寿字,而且建起待月楼,宴宾客,广交文士,赋诗展意,其人风雅已可想见。待月楼诗话较之我们津津乐道的衡王嫁女、衡王纳贤诸传说,是有据可依的信史,价值意义更高。我们在庆幸青州有座待月楼,青史又添新佳话的同时,也不禁惋惜其楼湮灭不传久矣。待月楼无疑是今日青州需要的历史元素,一定要让其文化意义有所体现才行,拙见不仅可以编演小品、创作画卷,还要考虑予以重建(或将已有建筑物更名),让“月犹藏海底,人已坐楼上”的待月楼诗意般复活,成为衡王府后来居上的主打故事品牌。
十.尧王山发现古代采石场
2016年,笔者于尧王山考察时发现三百年前清代建造青州驻防旗城采石场。有村民称:2004年前后,因大规模取土,尧王山阳坡暴露一处被黄土覆盖已久的“假墓”。经本人现场细勘,当即否定“假墓”说法。经考证知,古代青州存在两大采石点:一是瀑水涧附近的石子岭,已于上世纪采石告毕,全无踪影。二是城南沈家庄的“石瓮”。历史上建造青州城所需石材主要来自这两处采石场。尧王山采石场,仅目前可见的山体开采崖面即长达百米左右,采石量相当可观,令人称奇。翻检文献,清末民初邱琮玉《青社琐记·青州满营纪略》明确记载:雍正时修建驻防旗城,曾经“石开千方,破尧山之秀气。”长期以来,尧王山并未发现大规模采石场所,这次总算有了交代,解答了历史疑问。于此我们可以获得五点新认识:一是此乃官方而非民间采石场。二是青州驻防旗城确系就近开凿尧王山以解决建城所需石材问题。三是《青州满营纪略》所谓“石开千方”,基本属实,并非夸大之词。四是当年开山采石后又实施了回填黄土补救风水的办法,以维护山体“秀气”面貌,体现出古人护山理念。实际上,这也正是导致后人难觅采石场的根本原因。五是鉴于古人有运土回填采石点,恢复山体原貌的实情,不排除尧王山还存在着未知采石场的可能。
结语
历史学者应注重挖掘历史记忆,以服务于现实经济社会发展需要,这已是当前文旅建设工作的要求。如所周知,历史研究的致用性寓于求真之中。求真是前提,只有在揭示出历史真相的基础上才能正确致用,这是勿庸置疑的。本文所谈青州历史考古研究的十个问题,多属笔者在长年翻阅文献和深入实地调研基础上的探索心得,聚其精粹,贡献出来。其中有的问题还思考了十几甚至几十年,然犹有未发之覆。“世不乏宝,乏识者尔!”诚可长叹息者也。要之,向未知进军,追求历史真相,一依证据为准。谨以此文纪念1922年汤用彤先生“文化之研究乃真理之讨论”提出一百周年!
(本文写作中,山东大学青州文化研究课题组成员陈松涛、秦树景、于福祥协助查阅了有关资料,文中照片有的采自网络,在此一并鸣谢!)
编辑:今日青州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