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1年，青州城南四里傅家庄出土九件北齐线刻画像石，转瞬间已整整五十年了。半个世纪中，由于缺乏实地调研，造成学界研究的短板。近十年来，笔者在全面了解中外学人研究状况和五次采访五十年前当事人的基础上，获取了破解谜底的珍贵信息，相继发表《青州傅家庄北齐画像石揭秘》《青州北齐画像石的命名与复原》和《“国宝”现形记》三篇文章，此皆本人亲身调查的材料和以之为根据的研究成果，不仅对著名的傅家庄画像石做出事实判断，也进行了价值判断。

《大齐职贡图》(郑岩绘制)
原石现藏青州市博物馆
高136 宽99 厚8厘米

  通过对傅家庄画像石通盘考订，实现了重新命名和排序，图像程序因之首次得以复原确立。画像石可分别命名为《大齐职贡图》(原贸易商谈图)、《迎接贡使图》(原主仆交谈图)、《送别贡使图》(原饮食图)、《骑马羽团出行图》(原出行图)、《备马华盖出行图》(原出行图)、《马轿出行图》(原轿乘图)、《象舆出行图》(原象戏图)、《胡人驼马出行图》(原商旅驼运图)、《牛车人马出行图》(原车御图)。由此得知，傅家庄画像石的主题是职贡和出行。其排列顺序是，所有图像都以《大齐职贡图》为核心，呈东、西对称格局。其中，《大齐职贡图》《迎接贡使图》《送别贡使图》《骑马羽团出行图》《备马华盖出行图》表现的是墓主生前履行职责和出行的情景。《马轿出行图》《象舆出行图》《胡人驼马出行图》《牛车人马出行图》则以墓主形象的缺失来表达他死后的出行场景。这批画像石在墓葬中的位置及观瞻顺序如下所示(上北下南左西右东)：

  有鉴于此，以往所谓《贸易商谈图》，实乃完全不解其意，这是一幅《大齐职贡图》。不破不立！这不是个经济问题而是政治问题。作为北朝职贡图，《大齐职贡图》尚属首见，也是中国古代中原王朝最早的职贡题材实物。它表达的是1400多年前身为中古第一高门望族--清河崔氏家族成员的北齐鸿胪卿(主管外交事务的最高长官)青州人崔国，正在代表朝廷接受波斯萨珊贡使进献奇珍异宝--螺杯、珊瑚的场景，折射出“四夷宾服，万国来朝”这一中华帝国千百年间君臣上下的最高、最美梦想。这是一朵中外关系史和中国美术史上的亮丽奇葩，堪称一件振奋人心的具有历史意义和现实意义的伟大作品。
  职贡是傅家庄画像石主题要义，背后的指导思想则是“用夏变夷”，体现出鲜明的儒家正统观和夷夏观，这是我们认识全部画像石内容的基石。令人费解的太原隋代虞弘墓祆教尊神的位置在《大齐职贡图》中被崔国所取代，其实正是他贯彻“用夏变夷”思想的反映。《大齐职贡图》的地下呈现！堪称具有大格局的大制作，这是被学界长期忽视的鸿胪卿职贡之重要图像史料和缩影，此即正史所谓“归賝天府，献状鸿胪”(四夷向朝廷和鸿胪寺献上宝物与礼单)，或曰：“海外诸蕃朝贺进贡使……所献之物，先上其数于鸿胪。”
  几年来，围绕画像石大大小小的众多疑惑均被一一解开。笔者曾以十五条调研证据锁定坐实墓主系崔国，他是墓主的不二人选(参见《“国宝”现形记》所附《傅家庄画像石墓主与北齐鸿胪卿崔国对应关系一览表》)，于此再做进一步补充说明：
  清河崔氏家族与青州城的渊源，可追溯到崔逞任前秦齐郡太守(治青州广固城)时。后来，崔逞又遣妻张氏率四子归附南燕慕容德，再次定居广固城。这样一来，青州城不仅有著名的崔氏青州房，还有崔逞后裔崔国一支存在。崔国兄弟辈崔溉三世孙崔瑶卒于洛阳，还出现了“东夏之东(青州)，罔不失声陨涕”的情形。墓主崔国为何头戴鲜卑帽？这是当时汉人风尚，史载崔氏家族不少成员于此为甚。崔国所持螺杯为汉魏南北朝时期帝王权贵的奢侈珍品，非同寻常。如汉武帝饮酒，“以文螺之卮，卮出波斯之国。”后赵石虎之子石韬，以“螺杯劝客酒。”东晋名臣陶侃“上成帝螺杯一枚。”宋孝武帝应魏主请求，给予“螺杯”。崔国为何喜爱能预言未来的兽身鸟“森莫夫”(又称带翼兽)？这不仅因为崔国本人即是位“尤工相术”的预言家(比如他曾准确预见北齐百官亡国惨局和李德林的美好仕途人生以及自己不久于人世三事)，还缘于“森莫夫”是当时代表波斯萨珊王朝的瑞兽，寓意该国前来朝贡大齐，自然深得身为外交长官的崔国垂青。另外，崔国崇拜的“绶带(飞)鸟”在波斯文化中为照耀人之神的光辉之意，而崔国的别名“冏”之意既有“鸟飞貌”，又有“光明貌”，可谓双重契合。画像石中较多地出现胡人形象，除去当时实际情况如此外，还寓有强调“夷夏之防”的用意，这些胡人都居于贡使和被墓主役使的属从地位，夷夏尊卑，泾渭分明。由此可见，崔国之所以欣赏认同粟特、祆教异质文化元素，原来是为了改造利用，以华化夷。或者说主要是出于三方面的原因：一是用夏变夷；二是职责需要；三是个人喜好。实际上，这批画像石展现的也都是汉民族艺术风格。这笔多年来一直纠缠不清的糊涂账便被澄清了。崔国墓旁发现一条“龙骨”化石，隐含葬于龙脉或升仙意图。这种以实物代替绘画的独特举动，正是崇尚相术的崔国与众不同的个性表现。清河崔氏家族具有阖门崇佛的传统，画像石不仅刻有两座佛塔和娑罗双树，崔国更以半跏菩萨坐面对形同供养人的贡使，表明他是位坚定的儒家佛教信徒。
如所周知，中国现存最早最著名的《职贡图》系珍藏国家博物馆和台北故宫博物院的南梁萧绎《职贡图》与唐阎立本《职贡图》。前者虽创作于526至539年间，约早《大齐职贡图》四五十年，却系唐宋摹本，并非原件，而且反映的是江南政权职贡。后者虽属中原王朝《职贡图》，但不仅时代晚于《大齐职贡图》半个多世纪，亦为后人摹本。摹本能否忠实反映原貌还是个问题，并且两者均非完整作品，尤显美中不足。《大齐职贡图》则属拟绘画石刻作品。从这个角度说，它与萧绎、阎立本《职贡图》均非原始画本，都具临摹性质。萧绎《职贡图》在内容记载上时间最早，但是《大齐职贡图》石刻乃北齐实物，时代要早于这件后世摹本。
  从实际情况看，《大齐职贡图》是迄今为止可以确认的我国现存最早最完整的《职贡图》石刻文物，具有填补考古空白的重大意义。这是最早的鲜明反映儒家正统观和夷夏观的《职贡图》；最早的彰显中华礼仪之邦迎来送往国际形象的《职贡图》；最早的大长中国人志气的《职贡图》；最早的鸿胪卿代表朝廷接受“外国来献”的《职贡图》；最早的绘有中古第一高门望族清河崔氏家族成员画像的《职贡图》；最早的中外宾主双方共同出场亮相的《职贡图》；最早的中外文化元素对比强烈的《职贡图》；最早的绘有螺杯、珊瑚奇珍异宝贡品的《职贡图》。可以说，《大齐职贡图》历史价值极高，文物意义非凡，国之重宝，当之无愧。
  致敬和纪念青州傅家庄北齐画像石发现五十周年的最好方式，当然是奉献上扎扎实实的科研成果。承载全部调研内容和释疑解惑的《中国早期职贡图的新发现——山东青州傅家庄北齐画像石揭秘》(专著)的撰写与国宝《大齐职贡图》文化产品的研发工作正在按计划进行中。尚需特别强调的是，今天我们要客观辩证地看待古代职贡文化现象，自信而不盲目，自豪但不陶醉，应化作民族复兴大道上激发国人砥砺奋进的精神动力。   （李森）
  (本文系作者今年4月10日在青岛举行的“魏晋南北朝史专题研讨会暨中国魏晋南北朝史学会第十三届理事会会议”上的发言稿《中国早期职贡图的新发现》摘要)

编辑：今日青州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