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到农历的四月末,天上的日头就一天比一天发白起来,日光也一天比一天毒辣起来;初夏的风一天比一天更干燥,麦田也是渐渐混浊起来了,原来绿色的海洋也就渐渐地变成了金色的麦浪。这时的集市上,一些应时的物件立马上场了。杈、耙、扫帚、扬场锨;镰头、蒲扇,柳条篮,其中最少不了的肯定是苇笠了。
苇笠大体有两种,最主要的是用从白洋淀和东营黄河口过来的芦苇编的,
青州农人们认为最正宗的苇笠,和从南方过来的用竹批儿精工细作编制而成的竹篾儿苇笠。这两种苇笠都成六角形,买回家再用熟过的蚕茧皮或者薄羊皮把六个角和顶部精工细扎起来,不但结实耐用更兼体现使用人的巧手细活儿。
至于那圆圆的竹编斗笠只在电影里见过,
青州的农村却是极少见到它的踪影。与苇笠同时的,也有用麦秸顶端细长而坚挺的一节拤制而成的草帽,柔软而轻巧,戴在头上捂得生疼。比较而言,草帽帽筒是圆柱形,帽檐圆圆的;苇笠帽筒呈圆锥形,帽檐是六角形的;草帽得整个头都套在帽桶里,闷头捂汗,苇笠有竹篾做的精致的帽圈,通风透气;草帽轻便、绵软,一经雨软塌塌的,苇笠挺括,遮阳挡雨效果好。宣传画里的知识青年,多在身后背一个草帽,公社的干部们下乡指导工作,也多戴顶草帽,所以能戴草帽的人也都是高大上的人。
草帽不顶用,价钱又贵,农人们不舍得买,戴草帽的都是些有身份的人。因此,圆圆软软的草帽也就跟我们结下了梁子。下雨的时候我们去上学,大都戴苇笠,偶尔有戴草帽的,多是公社机关的干部子弟。因为是少数派,其实就是我们羡慕嫉妒恨,肯定会受到攻击。于是,我们一起拍着手就开了唱呢:六角苇笠是人戴,圆圆斗笠是鳖盖……
苇笠的最佳搭档是蓑衣,但是,这只能算在下雨的时候。下雨天,农人们上坡看庄稼或者好几天出远门推炭、换瓜干儿,必须得捎着苇笠蓑衣。蓑衣是苇稍儿或者棕树皮编制而成的,披在身上外边都是苇叶子或棕皮毛,里边是光滑的苇杆或棕皮。系在脖子上,能遮住半截身子,扎煞着像个大刺猬,雨水绝对不会淋了下身。下大雨的时候,苇笠一戴,砖头一坐,蓑衣一披,远看像个小小的柴禾垛,既可以在雨中观景,又可以在雨中吃袋烟,解解乏。雨过天晴,保证淋不了雨,更不会冻感冒。这样的情形,若是放在河边,再支起钓竿,烟袋锅子滋啦滋啦地响着,青烟袅袅,细雨霏霏,想想就醉了吧。
苇笠头、破蓑衣,这是一组最佳的搭档,更是农村上好的应急帮手。六月天,看见块云彩就下雨,一看天不好,不论你干着啥,首先得往家跑。一扔手里的家巴什儿,在最短的时间内盖好咸菜瓮。要是盖头儿不应手,先把蓑衣苇笠扎好咸菜瓮口,再去找东西盖,咸菜瓮是绝对不能淋进半点儿雨水的。一见雨水就坏咸菜,一坏咸菜瓮那维持生命的动力源的地瓜干儿黏煮、秫秫煎饼、糠面子窝窝头,就难以下咽了。你看看,“苇笠头”“破蓑衣”这青州人嘴里最低级的玩意儿,却是青州广大农村人生命的保护神。
在青州的农村,苇笠跟锨镢锄镰是一样的日常用具。自春末夏初至深秋末晚子,能陪伴农人多半年。有雨时能遮雨,更多的时候是用来遮太阳,休息的时候还能摘下来当坐垫。城里人都嫌庄户人脏,其实庄户人家根本干净不起来,随便什么地方都能坐下去的。一块青石,半块砖头,一捆麦秸,褪下只鞋来,都是上佳的宝座。一旦人坐下,摘下的苇笠也不能闲着,迅速客串起蒲扇的角色,两手交换着“呼嗒呼嗒”地不停地扇了起来。秋后天气不那么热了,苇笠也是随身带着的,这已成了农村人下地的习惯。我村有个范姓老人,打小就戴着苇笠放牛,后来推车打担,锄地扬场,从没见他摘下来过。晚上睡觉,苇笠从头顶挪到脸上,下炕再转回头顶,一根扎苇笠的细细的牛皮筋儿,被使得锃明瓦亮,一年四季从不下头。只有一回儿,在他老娘过世的那三天里,必须得披麻戴孝,还是把苇笠戴在了背后,给他娘出了殡。打我记事起一直到今天,只要回家总见到他头戴苇笠忙活着,成了村里一道靓丽的风景。想来,他应该算是跟苇笠结缘最深的人了。
庄户人上坡,大都苇笠不离身。这一点儿倒像今天有些小公务员,去小店买酱油也随手拎起公文包一样,好像都是个标配吧。那个时代还有个标配呢,青州城南的乡里,每个村都有去联合工厂上班的“亦工亦农”,他们都是随身携带工厂里发的带明皮的人造革黑提包。男人用煎饼,女人用卫生纸塞满,鼓起来好看,秕下去叫人看不起,一如农民的苇笠,必须得随身带着。唯一的不同是,“亦工亦农”们的黑提包随身带,为的是装门面,表明他们是工人,农人们的苇笠随身带,用处可大了去了。
农村有句老俗话,谁知道哪快云彩能下雨?苇笠又不重,挂在锄把上,说不定啥时候就派上用场。随手摘几个毛桃、柿子、红枣,装口袋里鼓鼓囊囊,走路不方便。况且,农村的男人们习惯打赤膊,下身一件俛裤腰大裤衩子,根本就没口袋。把苇笠反过来,东西放帽筒里端着,多方便。歇着时逮几串蚂蚱,用细草茎穿了,草茎插进苇笠的缝隙里。傍晚回家,蚂蚱在苇笠上发出淅淅索索声,想象着交给家里小孩儿时该有怎样的惊喜,一天的劳累一扫而光了。家中的孩子迅速地把蚂蚱洗净,热水烫过,抓把老盐压细,蚂蚱经过了一夜盐渍,明晚在铁锅里烹得焦黄酥脆,拿来就煎饼,用来作下酒肴,想想那诱人的味道呀,脚步便格外轻快,哪里还有辛苦而言呢。
上坡剜苗儿,下地割麦子,都要戴苇笠。要不,盛夏38℃的阳光能把人的脸和肩膀晒暴皮,再被汗水一浸,席篾儿割肉般得生疼,谁受得了。麦子上了场,农民们就没有一刻闲功夫了。多的是连轴转,白天割麦子,晚上打场。夜里太阳下去了,苇笠也不能摘的,在脖子上系一条毛巾,穿个厚褂子,包裹好自己。要不然,机器扬起的粉尘落到头发上、脖子里,蜇辣辣地痒,生生地疼,洗不净,也没工夫洗。
要说苇笠主要是替农人遮风挡雨的工具,不如说是遮阳挡雨更确切。其实农人是不怕风的,相反的,他们更希望有风能带来一丝儿凉爽呢。夏日里与苇笠做伴的,还有一种帔布,就是浴巾大小的棉布。推车打担时,蘸湿了披在肩上,一可纳凉,二可擦汗,三可防备车袢杀进肉里;抡大锄,拐小锄时,除了擦汗还可以用来挡眼睛防备庄稼叶子拉了眼;有时候,我们小孩儿也过去往肩上一披,唱打虎上山的杨子荣。谁承想,时值今日,你去夏日的城里,满街都是老农“帔布”的改进版,那是时髦女子骑车用的披肩,多为白色。还有更多的七色纱巾,那是城里大妈摆拍的最佳标配。纱巾是用来保护城里大妈们被什么蜜什么霜保湿美白的肌肤,晒黑了,多难看呀!每当看见她们的倩影从身边飘然而过的时候,我就想起家乡的父兄,此刻他们的汗正在一滴一滴砸进脚下的泥土里。
收了秋,种上麦子,苇笠就该退场了。对农家来讲,有几个劳力,往往就有几顶苇笠,它们被摞在一起,挂在最不起眼的墙角边上。经历了半年的风雨日头,颜色黯淡了,风化变脆了,那只散了边有了好几个窟窿的苇笠,不能再用了,也不能丢。明年谷子秀穗时,用树枝绑个十字支架,给它披一件老人的旧褂子,戴上这顶破苇笠,就是稻草人,替庄户人家吓唬那些馋嘴的家雀儿。
那挂在墙上的一顶顶的苇笠,屋里墙角上挂的蓑衣,还有炕上的芦席,它们是故旧,真正的一家亲啊。日日念君又见君,泪湿襟衫袖。这时的屋角儿地上,还有另一种席样的东西,窄窄长长的,是褶子。当粮囤的粮食装满时,褶子一圈一圈围上去,组成一个可拆卸的粮囤。通常,少得可怜的麦子,和那挂在树上的几嘟噜玉米,根本用不着褶子,所以褶子们也只有蹲在墙角里,灰头土脸地唉声叹气。
这才几十年呀,所有这些跟苇笠有关系的老物件都不见了。年年夏天回老家消夏,感觉故乡的夏季越来越短了。忙麦,已不再是农人生活的重头戏,三五天就结束了。那些曾经遮在苇笠下的熟悉的老脸、小脸儿,在乡下蜻蜓点水般匆匆闪过,就回到了城里,他们的身影转换到了脚手架上,苇笠变成了安全帽。
城里的屋檐下是没有苇笠的。偶尔见到身穿大花、碎花、宽大的袍子而头戴华丽的金丝儿斗笠的或男或女们,来乡下掠一圈儿,打着旗号叫“采风”,紧接着飞回城里。于是,各种大小的报纸啊,刊物啊,学会啊,诗社啊,尾儿上或整版便有了“咏农”啊、“悯农”啊、“啊…啊…”的苇笠诗和苇笠文了。
编辑:今日青州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