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记得老师讲过，写文章独有这声音难描述。还真是这样，当年古街上的声声叫卖，虽然还在耳际回旋，却很难在纸面上充分表达。譬如这卖石榴软枣的“石榴哇”，声音拖得悠长；“软枣”却是短促有力戛然而止。这是卖山果的吆喝，他挑着一对荆条扁筐，里面摆放着各种各样的干鲜果。夏瓜秋桃也是按时令季节，只不过常年叫卖的，就是石榴和软枣，还有柿皮和杏干。亲切地呼唤那些馋嘴的娃娃。所谓石榴就是山楂，这是青州人通常的叫法。不仅有个大色红的大金星，还有一种小石榴，有红的也有黄的，小指头肚那般大，绵软微酸可口。秋天就有林檎果，念珠一般大小，吃起来既脆又甜，很为小女孩所青睐。记得我小上学时有位女同学，课堂上嘴里就含着个林檎果，被老师发现了。她害羞地别着头，脸红红的，她是流动摊位的主顾，卖山果的大爷对她很优惠。这就很不错了，当时经济普遍不宽裕，肩挑贸易送上门的果品，也是最廉价最普通的。不是现在北方南方的，甚至进口水果应有尽有，可以尽挑尽选，但怎么就觉得缺少一种温情味道。是否缺少那呼唤的吆喝，还有挑筐卖果大爷带点诱惑的笑容。

  “牛肉汤咧，牛肉汤咧！”这叫卖声油润绵长，似从喉咙流淌出来的，听嗓音便知道这是回民。这“肉”的发音是“欧”字加长版的儿化音，似从舌尖上挑出来的那般轻巧。在青州南城，但从叫卖的语音中，就能辨析出回汉民族来。挑着牛肉汤送上门，花个毛儿八分钱买一瓢。别人吃肉咱喝汤，上锅熬白菜蘸煎饼都可以，煮牛肉的老汤是有内在质量的，沾个腥气味也不错。每到冬天尤其是临近春节，在南营街参府街，听到卖牛肉汤的吆喝声，就会有人拿着小磁盆等待着。这天雨打底子雪铺地，年轻人挑着瓦罐走过来，边走边吆喝，谁知道那扁担冒扌寨了，一个罐落地另一个也落地都打碎了，牛肉汤淌得满街是。年轻人哭了，等着要喝牛肉汤的人们走过去，送上的是安慰。同样是为生计奔波的人，同情感也是满满的。偶尔也有串街卖牛肉的，一般都是挎着斗箢。还捎着小案板和刀。记得有一种叫卖声是“欧欧面——咦吆！”仔细听好像是在喊“牛肉哇，便宜！”不过那音调却婉转了许多。是这样吗？也许记忆混淆以致有误了。

  现在的生活都以面食为主了，而在过去的岁月，那是煎饼咸菜当家。吃个包子面绝非日常之所为，但是城区也有面食经营者。譬如煎包蒸包，会有人托着茅垫子沿街叫卖。“刚出炉的水煎包，想吃的就来买吆呵！”他把声音故意加长，逗引出来的多数是些娃娃，嘴馋了就想改善一下生活，非得让大人买几个。还有卖糕的，卖粽子的，卖炒糖的，带来一扑鼻香醇，高叫着在古街上游走。是的，都是传统美味，但经济条件限制，听着声声叫卖，挠得孩童内心痒痒。不过有一种味道是锅地瓜，掀开锅，带着甜腻的味道弥漫，一个小脚的老太就会当街吆喝，“热地瓜咧，刚出锅的热地瓜！”虽说老太的嗓音并不高亢有力，但这是亲切的呼唤，引来的是馋嘴的娃娃，花上几分钱可以买一块，油亮晶莹托在小盘子里，如果老太高兴，顺手给你舀上点地瓜油，甜腻可口味道好极了。小时候地瓜是那般诱人食欲，到后来这地瓜一度成为主食，就那么令人厌烦呢？

  “菠菜、芫荽、韭菜、萝卜、葱”，卖菜的老邱过来了。这是位自产自销的菜农，在青州北称做自卖头。他与老哥就在北荷花池种菜。南北荷花池，高、曹二园和关头，这是城区蔬菜传统供应基地。那时候天是湛蓝的，水是清澈的，连陌的菜地，生产出各种应时的菜蔬。由于地处城中或是近郊，使菜农的直销快捷方便，既可以销售于集市也可以随时沿街叫卖。老邱舌头有点大，吆喝的声音虽不清脆，但却绵长有力。他的筐里黄瓜带着花和刺，红艳艳的小萝卜带着绿秧子，他高叫着呼唤出买菜的人们，也上秤也模量，从街这头到街那头，菜售罄了，他挑着空筐笑眯眯地去了。那时候污染的概念还没有形成，买卖双方心底也都澄澈透明。想到卖菜人的呼叫，首先便想到老邱，因为他和他的老哥，虽无妻子儿女，耿直爽利荷花池内小溪旁，竹篱茅舍安于平生，勤恳劳作尤其令人叹息。

  其他地方卖豆腐，一般都是敲梆子，但青州是座卧牛城，卖豆腐不能敲梆子，恐怕把卧牛惊跑了，于是上街卖豆腐，只能挑着担子，一边吆喝一边走。“晚上想下千条计，白呀梆梆买豆腐”。说得是绞尽脑汁想门路，千条万条还是卖豆腐。农闲时候卖豆腐，投入不多学销路广，豆腐皮、豆腐渣都能换钱来，于是满街卖豆腐，也就有了各式各样的叫卖声。都是呼唤买豆腐，音调音色各不同，有的短促有力，有的拖腔悠长，自在家中坐，就能够知道哪位过来了。有位亲戚卖豆腐，他的吆喝很好听，是那种带有京剧味的拖腔，尾音能拐弯的那种。曾经问过他关于这叫卖声音养成记。他说万事开头难，一开始腼腆害羞难张口，但做买卖就得买啥吆喝啥，不管怎样也要喊出第一口。也就是说，克服心理障碍，这叫卖声也就越喊越好，最后竟能融入自己的特色，具有自己的风格。现在，似我城乡结合部，卖豆腐的还在串街。这大概是为数不多的延续至今的叫卖声了。不过豆腐担已换作三轮电动车，吆喝已被喇叭所代替。这喇叭声响是预先录制的，似本人在声嘶力竭地喊叫。我想，他一个人蹲在屋子里，大喊着录制这段叫卖的音频，是不是也有点可笑。

  每年春季，赊小鸡的汉子准时到达。他头扎白毛巾，脚蹬粗布鞋，肩上的扁担两头翘，两头的竹筐圆又大。他高喊着“赊小鸡了呵！赊小鸡来了呵！”声音悠长而富有乐感。“所谓赊，即取物而缓其贘”。也就是说，先购物而后付费。这种交易方式已成惯例。过去家家养鸡，撒到院子里，赶到场院里，也喂也啄食，纯天然地喂养着，不似现在，把鸡困到笼子里，催食加催化，让鸡成为产蛋的机器。于是便有人专门育鸡苗，再把鸡苗送上门来。当时都喜欢寿光大抱鸡，赊小鸡的汉子也大都是北乡客。他高声吆喝着，带着很重的乡音，似乎还有点节奏和旋律。需要鸡苗的女人们围上来，他打开竹筐，两层筐内尽是活蹦乱跳的小鸡。凡是那么多雏鸡任人挑，看看哪只都可爱，不过还得仔细挑，目的很明确要母不要公，与养小孩正相反呢，可惜雏鸡太小难分辨。最后隐忍不舍都满意，然后就是记账，再后就是秋后算账了。买卖双方相互信任无须签约，淳朴民俗诚以为本，没有听说谁家会赖账，即使小鸡通通夭折了。而今，这类交易方式还有吗？

  多少年过去了，那些诱人的沿街叫卖声离我们远去。很可惜，当年还没有录音机，如果能够录制下来播放出去，这应该是最为贴近生活的乐曲，后来是怎么消失的呢？现在也说不清楚了。现在的人们住进高楼，有大型超市便利店，还有网购与快递，旧的东西总会被新生事物所代替，虽然渐行渐远，但是把曾经的存在告知后人，也是我们这代人的一种责任。    （刘珍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