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队(相当于村委)的拖拉机停在学校门口，大队支书刘汉水和会计刘秀光陪我出发。一路上虽然很少说话，但我脑海里却翻腾不止——堂弟叫刘继祥，比我小7岁，时年21岁。他13岁高小毕业后，就在生产队里干活。他发育早，个子高、体格壮，性情温和敦厚，脸上总挂着笑，东邻西舍有忙必帮，一言一行比成年人都老诚，村里无人不夸。3月12日，他和我侄子刘好学请了3天假，从章庄水库回家修房子。他家想盖门楼，因料没有备齐而延期修建。3月13日，他帮我盖一间南屋，当天就竣工了。四婶叫他去未婚妻许王村李月兰家走走，他以九月里就结婚而拒绝了。生产队正在春播，他赶到场院里帮助拌土杂肥，队长笑着劝他回家休息。他向来闲不住，听说县运输队的司机刘宝庆开车回了家，3月14日一早要回县城，便搭车去县城，又辗转去了章庄水库工地……

  我们赶进402海军医院，已是下午4点多钟。水库工地指挥部的领导张文粹、段村公社带伕的领导刘德修和孙长富都在，他们说刘继祥刚做完手术，要我们看一眼就尽快离开病房。房门一开，只见弟弟仰面躺在病床上，头上缠着绷带，脸色腊渣黄，左眼闭着，肿得铁青，右眼瞪着，眼珠外眦一动不动。嘴张得很大，牙露在外边，嘴唇白干干的没有一点血色。喉咙被切开了，插着管子，手上打着吊针。我原以为弟弟伤腿断胳膊了，万万没有想到他头部受了伤。我心里一阵阵痉挛，摸着弟弟的肩膀直掉泪。几分钟后，在护士的催促下，我们离开了病房。

  和弟弟一块出伕的同村人刘法禄说，他亲眼目睹了事故的经过——3月14日下午，弟弟到达工地后，发现窝铺里没有人，就到伙房挑水、帮厨。厨工笑着说：“你还真想当雷锋啊，喇叭里隔三差五地表扬你，够风光的了，快歇歇吧。”晚上，刘法禄问他：“你请了三天假，假期还不满，怎么就回来了？”弟弟只是一笑。3月15日一早，他就和大家上了工。工地的任务很多，开山炸石、运送沙土、清理河道等，其中大坝清基是最艰巨、最危险的任务。坝基深7米多，上口比下底仅宽2米，坡度很陡。沟底全是水，尽管抽水机不停地抽，冰冷的泉水还是不住地往外冒，凉水始终淹没到脚脖子。弟弟一贯积极，又觉得休息了两天，争着跳到沟底。沟崖上堆了很高的一道土岭子，从岭子顶到沟底少说也有十五六米。沟底里挖出的沙石泥土，全靠人手往上传。就是十几个人一字儿排在斜坡上，你踩着我的头旁边，我踩着他的肩附近，盛沙土的筐你传给我，我传给他，一直送到土岭子上头。上午8时许，弟弟挖出了一块西瓜大的石头，装进了筐。筐是用腊条或绵槐条子编的，筐口比脸盆大点，筐体不深，3个提把不矮。刘法禄第一个从弟弟手里接过筐，一边往上递一边吆喝：“筐里有石头，小心了。”筐一层一层往上传，快到顶时，后寨村一个姓崔的小伙子一不留神，石头从筐里滚了出来。下面的人大惊失色，急忙躲闪。石头先还滑行，很快就蹦跳着滚落。石头蹦到刘法禄身边，他躲闪时，帽子被碰下来。他还没来得及捡帽子，就见石头朝弟弟砸去。弟弟正在弓着身子挖泥沙，石头不偏不斜向他头上砸去。刘法禄、刘庆祥等先后跳进水里，搬开石头救他。他的后脑勺在冒血，血染红了身边的泥水。众人呼唤他的名字，他没有睁眼，也没有说话，只是拱了拱腰，手使劲抓着刘法禄的手腕子，抓出了血印子还不松开，这或许是他痛极的挣扎了。工地指挥部闻讯，立即赶到现场，迅速派车把弟弟送往县城抢救。谁知益都中心医院停电，于是转送了402医院。402医院非常重视，马上派最好的外科医生李玉主刀，上午11点做完手术。医生说，弟弟脑壳已碎，还有一块脑壳片失落，颅骨全坏，脑浆外流，脑系统瘫痪，伤势极重，生命垂危。

  夜晚，医院允许家属陪床，我便守在弟弟身边。大队支书和几个社员，一直守在走廊里，以应不测。深夜11点，四叔、四婶不期而至。可能他们已经知道了儿子伤势的严重性，四婶一进门就哭，看到儿子的模样，放声嚎啕。幸好护士说手术很成功，明天就会醒过来，才把她劝出了病房，由她二哥和女婿扶着走了。四叔刘功臣时年43岁，虽值壮年，但身弱多病，耳聋，一只眼睛失明，患风湿性关节炎。一家7口，就靠他养家糊口，日子一向拮据。幸亏儿子务农早，日子才有些起色。看到儿子的惨相，家庭的顶梁柱就要断了，那份伤心可想而知。四叔是循规蹈矩的人，医生不让哭就不哭，可泪水不断的流，喉咙间嗝嗝地倒气，握着儿子的手不放。待我扶他走出病房时，他吐了一口血。我去找医生，他死活不让，只是咳声叹气：“我不活了，我待和孩一块走！”天刚放亮，弟弟的未婚妻来了，她挎着一个花包袱，包着一双新鞋、一双绣着花底的袜子，兴许是她想把结婚的礼物拿来，讨对方喜欢。她要进病房，护士坚决不准。她踮着脚从房门上面的玻璃往里看，看不清，就绕到病房的后窗外边瞅。未婚夫的惨状让她声嘶力竭，蹲在冬青丛里放声大哭，去安慰她的人没有一个不掉泪的。

  3月16日，探望弟弟的人很多，有公社革委主任鲍恒善、副主任于升和等，有县革委主任郝青，副主任吕学先，还有罗根深、纪宗彦等领导。下午4点，主治医生李玉给弟弟换了药，我询问病情，他说：“如果能撑到明天下午一切正常，会脱离危险。”我的心绷起来，恨不得这24小时一眨眼就过去。我已经两天两夜没有合眼了，3月17日拂晓，在弟弟病床前竟然一阵迷糊。迷糊中听弟弟说：“我没事了，咱们回家吧！”我睁眼看时，弟弟体温、血压、呼吸果然都正常，脸色还变得有点红晕，嘴唇也泛着红嫩，眼皮在微微闪动，呼吸开始有力。我高兴地去告诉护士。护士看后说，这是“双吸气”，是危险的征兆。一时间，病房里挤满了医生，出出进进穿梭般地忙碌。上午9点，昌潍军分区武春和副司令员，在县革委领导的陪同下来院探望弟弟。他对院医生说：“刘继祥是一个好民兵，请你们尽最大努力抢救。”医生从早上7点开始抢救，强心剂、输血、人工呼吸、复查手术，所有的措施都用了，弟弟却于晚上7点5分停止了呼吸。医生们废寝忘餐地继续抢救，直到晚上9点才放弃了治疗。在场的人无不感动：解放军真是天底下最好的人啊！晚10点，我在乡亲们的帮助下，装殓了弟弟，冒着瓢泼大雨，把弟弟送进了离病房比较远的太平间。

  3月18日下午，一辆六轮大卡车载着弟弟的棺木往回乡。村头聚集了很多人，在一片哭泣声中，棺木放在了墓地。公社的领导做了简短的讲话，弟弟就被葬埋了。令人难忘的是，继祥的父母哭昏了过去，姐姐怀着8个月的身孕，哭得在地上滚来滚去，未婚妻边哭边把新鞋新袜子在坟前烧了。

  4月16日上午，公社在刘家庄召开了3000人的追悼大会，参加会议的有县里的领导，章庄水库工地指挥部的领导，公社革委的领导，所有社直单位的领导，全社40个大队的干部群众，附近中小学的师生。会场设在村南生产队的场院里，搭了台子，周围贴满了“向雷锋式的英雄致敬”“向刘继祥学习”的标语。大会在哀乐中开始，各级的领导都讲了话，刘家庄大队的负责人，详细介绍了刘继祥生前的光辉事迹。事例基本属实，只是弟弟是个少言寡语的人，豪言壮语分明是照搬雷锋、王杰的语录。大会追认弟弟为公社级五好社员、模范民兵，发给抚恤费700元，生产队每年给四叔家补贴一个整劳力的工分。最后一项，是叫四叔上台表态，为此事大队派专人教导他了好几天。他举着语录本站在台子中央，呆如木鸡，主会人提醒他背诵毛主席语录，他哇地哭起来：“孩啊，你啥时候回来呀……”大会在无奈中结束。一年后，因四婶给儿子找阴亲，继祥五好社员、模范民兵的称号被取消，工分补贴也停止了。

  每当我经过黑虎山水库就想，为水库献身的决非弟弟一人。如果水管部门在大坝一侧立一块碑，记录当年建库的艰辛，并刻上为水库献身的人名，让人们吃水不忘修库人，教育年轻人今天的幸福生活来之不易，定是一桩功德无量的大善事。  (刘继孔)
 

刘继祥生前留下的唯一一张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