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城欲堕绝地逢生 船已沉坦途遇险
后人称为北魏的国家,在草原上诞生了。也就是,从未瞧得起慕容宝的拓跋珪称帝了,且是高调称帝。
过去,拓跋珪自称“魏王”,表明他的治下还不是一个国家。而今,他一坐上皇位,那就是站起来一个大魏国。做皇帝的人都有一种心理,卧塌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现在,就不是燕国觊觎魏地,而是魏国收拾大燕。而且,拓跋珪的动作,毫不拖泥带水。他戴上皇冠的第二个月,就亲率40万铁骑,大张旗鼓而南下。
这是直取慕容宝的首级来的。慕容宝心惊肉跳之时,也便不怕慕容德叔叔显本事了。而且,需要老叔拉车的时候,他越有力气,越有能为,那才越好呢。何况,眼下可以力挽狂澜的,也只有这位老叔。
于是,慕容宝毫不吝啬地又为老叔封赏了一系列官爵:
慕容德原来的车骑大将军,相当于军委主席,此刻又兼任了六大州的军区司令员。同时还担任冀州牧,镇守邺城。也就是冀州的省委书记,在邺城办公。
这是把保卫燕国的整副大任,一遭交付了慕容德。于此危难之秋,这些官衔,可不是要慕容德得意的。大敌当前,慕容德只要吃个败仗,那就是关乎国家命运的重大责任。这是给他拉的车上,加载呢。
可慕容德是何等的政治气度。他既无怨言,亦未犹豫,便走马上任了。
慕容德对拓跋珪,即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他同样使用了避敌锋芒的战略战术。因在原野上交火,那是草原骑兵的长处。慕容德要利用城池,防守反攻。
拓跋珪深入今山西、河北腹地,兵分三路,向燕都中山、古都邺城、重镇信都(今河北冀州),同时发起攻坚战。
拓跋珪知道,最难啃的骨头是邺城,因为慕容德在那里。所以,他就派出了拓跋仪。拓跋仪是拓跋珪的堂兄,素有“战神”之称。参合陂大杀燕军7万人,一场战斗取得两次胜利,并将慕容垂皇帝置于死地,这事主要就是他干的。此刻,他带领5万精兵,将邺城层层围住,只等破城而入。
5万重兵围困一座孤城,至于谁胜谁败,似乎已经不言而喻。邺城覆灭,也便触手可及。
然而,慕容德想到的,却是“置于死地而后生”。他以其特有的军事技能,做出了一个英雄无畏的决策。趁魏兵乍到,立足未稳,以夜幕为护,出城突袭。他选择的干将,是他的侄孙慕容奇。这慕容奇,也是自十几岁就带兵冲杀,因为勇猛善战,人称“骁将”。就在拓跋仪一路风尘之后,饱餐大睡,养精蓄锐之时,慕容奇的奇兵,杀入了他们的营帐。
魏兵一旦上了战马,那就是雄狮。如今裤子也不在身上,刀枪也不在手上,这就是笨猪了。燕兵一阵砍杀,营帐内外也就血肉模糊起来。战神拓跋仪无法组织反击,只得带起残部,夺路而逃。
这是燕魏交战史上,第一次由慕容德指挥的战斗,也是燕军的第一次胜利。魏军战无不胜的神话,也便从此破灭。而慕容德,却在神色不动地斟酌着,紧接下来,该是怎样的举措。
这时,高度兴奋的慕容奇,极力要求乘胜追击。慕容德不是冀州牧吗,“牧”就是州官,副州官叫“别驾”。有个韩别驾,不同意慕容奇的主张:“魏军不可穷追,原因有四:魏军骑兵,利于野战;深入内地,必拼死相搏;前锋既败,后方必固;敌众我寡,难以取胜。不如深沟高垒,以逸待劳。时间既久,魏军粮草不足,内部相争,届时攻之,方可取胜。”
慕容德这样的专家,是从不轻易否定别人,是最希望听到真知灼见的。韩别驾一番话,就正是引发了他的高屋建瓴。他当即赞赏道:“韩别驾之言,乃张良、陈平之策也。”
拓跋仪败走之后,旋即整顿人马,拉开阵势,准备在燕军追来时,大干一场,报仇雪耻。然而,慕容德没有给他这个机会。
拓跋珪这时,真正领教了慕容德的不同凡响。他听说拓跋仪损失万人,便又派贺赖卢领兵2万,前来助攻。两支兵马,很快又将邺城重新围困起来。
形势对邺城更为不利。城内军民一时惶恐不安。慕容德没有利用权力,发布什么命令,而是带着慰问品,登城看望士兵,并亲自走访居民,从物质上扶贫济困。这虽然属于政治作秀之类,但效果颇佳。军民们看到,指挥战胜魏军的宰相,居然这般礼贤下士,体恤下情。他们太激动,太受鼓舞了。于是异口同声地高呼:
以死相报宰相大人,坚守邺城。
内部问题解决了,慕容德就后顾无忧地施展他军事专业的技能了。
那时的仁义道德之类,因为罕见也就极为珍贵。不管什么人,对道德高尚者,都是崇拜有加的。基于这一原因,拓跋珪部下有个叫做丁建的将军,出于对慕容德的崇敬,早就做了他的追随者。慕容德通过情报获知,丁建就在拓跋仪身边。于是,他就安排城防将领,密切关注各类信息。
果然,丁建射信入城,向慕容德密报军情:
前来助攻的贺赖卢,是拓跋珪的舅舅。
慕容德一听,好!皇帝的舅舅作助攻,他怎会听凭主帅随意指使。慕容德当即复信,要求丁建,利用他们舅甥之间的嫌隙,推波助澜,见机行事。
丁建以计而行,略一调拨,拓跋仪就与贺赖卢拍了桌子。正月初六晚上,奇冷无比,贺赖卢的士卒堆柴取暖。丁建看到火光,随即向拓跋仪报告:
“贺赖卢烧营,已经兵变。”
拓跋仪刚与贺赖卢怒目相向,当然不出别想。于是指挥部队,迅速后撤。贺赖卢见拓跋仪退兵,以为要把他丢给慕容德。他对慕容德,也是惧怕三分的,便也传命后撤。丁建趁机带起一支人马,进城投奔慕容德。
慕容德一听,两支敌军正处慌乱之中,随即命令所有骑兵,火速追杀。
结果,近6万魏军的人头,为参合陂的7万燕兵,做了祭祀。
慕容德取得了邺城保卫战的巨大胜利。
京都中山与信都两城,却陷落于魏军之手。这样,慕容德就成为唯一可以打败拓跋珪的常胜将军,唯一可以支撑燕国大厦的顶梁柱。
如果新皇帝慕容宝,依据重兵坚城,在中山多守几日,等慕容德邺城大捷后,赶来解围,京都也不致失守。可新皇帝的军事外行,与他的自私者胆怯合在一起,也就只有抱头鼠窜了。他窜到了龙城(今辽宁境内)。为了让慕容德,更加卖力地为他拾掇中原这个烂摊子,他还把封官赐爵的人事大权,也向慕容德拱手相交了。
京城没了,皇帝跑了。既有军事实力,又有一切合法权力的慕容德,还有着平日的道德名声、近日的战功盛誉,也就水到渠成地成为燕国天空的一颗星。那些在中山、信都被打散的燕兵燕将,如鱼龙趋于大渊一般,赶来投靠。大将慕容麟来了,乐浪王慕容惠来了,中山侍郎韩范来了,员外郎段洪来了,太史令刘起等率京城各类技术人员300多名,也来了。就连秦国的一些高官大吏,也向邺城云集而来。
邺城变成了燕国的中心。
慕容德对新臣老将一视同仁,量才而用,分别委以显官重爵。就是那个导致参合陂大败的慕容麟,往日里对慕容德多有嫉恨,这时候,慕容德也照样对他以礼相待,敬若上宾。
慕容德深知,这些怀有政治志向的人,最需要的不是酒宴,不是金银美女,而是官爵。因为有了官爵,就有了一切。而官爵,又不像箱子里的财宝那样越用越少。因此,慕容德这位拥有崇高政治目光者,是绝不会有些许吝啬的。
他这出手阔绰的大方,取得了良好的效验。不仅天下英雄趋之若鹜,也不仅是臣僚军民的无比敬仰,而且有人送来了一幅图谶秘文。上书大字:
“有德者昌,无德者亡。德授于天,柔而复刚。”
“德”既是大德,也是慕容德。这就暗示他,到了南面称帝的时候了。而且,这是历史的选择,受命于天嘛。
当皇帝可不是小事。尽管慕容德早就储藏了这个大志,尽管他的父亲、他的两个哥哥、两个侄子--就是西燕那几个不算--他家里也有5个皇帝了。而且,父兄侄三代的皇帝位子,围着他转了一圈儿。俗话说,轮也轮到他了。但是,所有专家都有个思维定势:视轻若重,举重若轻。慕容德也正是如此,他要慎重从事。
不久,邺城内外的百姓,就传开了一首歌谣。其中说道:
四海鼎沸中山颓,唯有德人居三台。
“中山”是燕国京城,喻指朝廷。“颓”是崩坏。
“德人”既是有德之人,又是慕容德此人。“三台”是星名,主天下大事的星。隐喻皇位。
谁都看得出,这样的词句,根本就不是出自百姓之手。而且这个“德人”,与慕容德手中的“德授于天”,如出一辙。然而,成熟的政治艺术是多方面的。有说给人听的,有做给人看的,还有天机不可泄露的。即便这首歌谣,就是出自慕容德之手,也是再正常不过的。因为当时,这种神秘色彩的东西,可以产生无可替代的社会效益。
这时,那些刚被慕容德封官加爵的臣子们,也有看透了内幕的,也有果真当成了天意瑞兆的,这就怀着不同的心情,说出了相同的话,力劝慕容德应天命而登极位。
可是,慕容德仍在推辞。
他想到,眼下燕国的土地,正陷于魏军的铁蹄之下。他身处孤城,魏军随时可以卷土重来。形势已是足够严峻。倘若他此时称帝,那就进一步成为拓跋珪的矢的。因此,他一方面加紧御极的造势,一方面极力拖延付诸实施的时间表。
有些大臣,看出了他的心思,便建议他南渡黄河,向滑台(今河南滑县)转移。滑台既城池坚固,又远离魏军,且有黄河天堑为护。其安全系数,远远高于邺城。正巧,据守滑台的官员也派人来,诚请慕容德前往。
慕容德权衡再三,经过几个月的精心筹备,于次年正月,正式向滑台转移。而这次转移,犹如迁都。慕容德带上了他所有的官兵与4万户居民。共动用马车2万7千辆。
在此之前,慕容德早已派兵至黄河黎阳渡口,筹集船只,保障通行。
当慕容德带领的这20万军民,行至黎阳渡口时,突然狂风大作,旋风呼啸,事先准备的上万艘船只,全被吹断缆绳,沉没得不见了踪影。
早在大转移伊始,拓跋珪就得到了情报。他当即推出精锐骑兵,一路追来。
前有天堑,后有追兵。慕容德芒刺在背,军民们如坐针毡。
慕容德很清楚,这20万人的身家性命,就维系于他的一个决断了。无船自然不能过河,而魏兵一旦追来,燕军又要保护百姓,又要与之拼搏--何况与魏兵平原作战,燕军本来就难以克敌制胜。还有,200年前,袁绍与曹操在此决战,5万袁军全部战死,黄河变成了红河。难道,古战地又是新沙场?难道,黎阳津又是参合陂?
这时候,也是最可看出慕容德的心理素质了。他不慌不乱,泰然自若,一面通知断后的将军,严加防范,一面召集高层会议,安排他们慰问百姓与士卒,但决不可以把魏兵即将追来的消息,扩散于他们,以提高斗志,稳定人心。
慕容德剥夺了20万人的知情权,实际上,也更为他自己增加了压力。他迈着迟缓的步履来到帐外,一人漫步在大堤上。一边是滔滔黄水,一边是漫漫平川。黄水骇人,平川更可怕。他的心在震颤中,几乎要滴出血来。(冯蜂鸣)
编辑:今日青州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