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的灯灭了，他脱衣睡时，侯芳早已躺在他被窝里。这一切，出乎他的意料，也在意料之中。他毫无顾忌地躺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手，他那双冰凉的手暖和了，那颗冷落的心也沸腾起来。

  “我娘可在上房里哟！”侯芳笑着说。“我不怕。”凌龙很镇定。芳敏说：“上回你就不该怕，娘常夸你是个好小子，她盼着你和我好呢！”顾忌一旦离去，干柴燃起了烈火……

  凌龙醒后，侯芳走了，玉佩不见了。他走进她的房，她笑嘻嘻地说：“是来取佩的吧？跟我说说，是哪个姑娘送给你的？”

  “不是姑娘送的，是父母给我的，叫鸳鸯佩。”凌龙认真地说，“你若喜欢，就把它送给你。”“真的，我会一辈子戴着它的。”侯芳偎在了凌龙的怀里。

  西邻有位闲汉，叫陆寅，比陆辰大两岁，是同族兄弟。陆辰死后，他一心想讨侯芳做媳妇，时常过来磨牙。发现侯芳喜欢凌龙，便视凌龙为眼中钉，当面耻笑他是叫花子，背后总想撵他走。这天，他走进上房，掂斤播两地对方氏说：“婶子，你一心向佛，感动了菩萨，菩萨快叫你抱外孙了。”

  方氏正色道：“我闺女是正经人，你可不能胡说！”陆寅添油加醋地说：“你老睁开眼看看，弟妹的肚子都快撑伞了。”方氏也不念经了，一叠声的嘟念：“罪过，罪过，你知道是谁做的孽吗？”

  “这还用问？就是那臭小子凌龙。下雪那天夜里，我在墙头上看得一清二楚，弟妹进了凌龙的屋，就再也没有出来。”陆寅言辞凿凿的一番话，反倒使方氏心里轻松了很多。女儿真要嫁给凌龙，正合她的意，也不枉她念了半辈子的佛。嘴里却说：“我知道了，你回吧。”

  方氏询问女儿，侯芳先是不招。方氏叹口气说：“我深知咱做女人的难处，况且你还年轻，怎能守得住呢？要改嫁，娘不会拦你，只是得寻个好人家才行。”侯芳想不到母亲如此通情达理，红着眼圈扑到娘怀里：“娘，您看凌龙怎么样？”

  “凌龙是个好孩子，虽说无家无舍，可聪明伶俐，为人正直，你若嫁给他，娘也就放心了，就不知道人家心里是怎么想的？”侯芳一时高兴，从怀里取出玉佩说：“娘，我喜欢他。他早就把心交给我了，这是他给我的信物。”

  鸳鸯佩玲珑剔透，碧翅红嘴，蛋黄肚皮儿，俨然是天然色的翡翠雕刻而成，可谓天下独有。细看时，鸳鸯佩上还刻着一个“方”字。

  方氏停了拈佛珠的手，接过玉佩，眯起老花眼，踅摸一阵子，暗暗惊叹：“天哪，这块鸳鸯佩怎么落到了凌龙手里？”她心里顿时翻江倒海，脸上却异乎平静地说：“你嫁给凌龙娘赞成，只是我要问清凌龙的身世，免得我闺女稀里糊涂地嫁错了人。”侯芳满心欢喜，要去叫凌龙。方氏说：“不用你去叫，叫陆伯传他。”

  凌龙被唤进上房，方氏和悦地说：“你和侯芳的事我知道了，我会成全你们的。不过，你的身世得讲清楚，免得像我年轻时一样，被人骗了。”

  凌龙欣喜异常，心中无愧地将家住青州玲珑山下玲塘峪，父亲叫凌利达，母亲叫裴氏，就兄妹二人等一应家事详情倾述了。方氏心里乱得像一团麻：这桩婚姻断断使不得，这小子也不能留。想起当年的恩怨，复仇的烈火从心底燃起。她暗中祈祷：佛祖啊，您先到一边待着去，待我理完了这桩夙怨，再请你回来。凌龙见方氏脸色由晴转阴，就退了出来。

  方氏令陆伯将陆寅唤来，私语了一阵子，打发陆寅走了。陆伯纳闷：从没见婶侄二人这么亲密过。

  夜里，凌龙刚睡下，门被撞开，几个大汉把他绑起来，押进祠堂。为纳税的事，族长早就对他怀恨在心，横眉怒斥他欺良霸产。按照族规，责打二十棍，抛进西山里喂狼。

  侯芳闻讯，赶往祠堂。祠堂的人已散了，她又赶往西山。一望无际的山草，黑乎乎的，到哪里去寻？“凌龙--凌龙--”凄惨的呼声振荡着旷谷。山坳深处，一群野兽在黑暗中闪着晶绿的目光，可能是狼。狼，她也不怕，狂呼着奔过去，那群野兽意四下散了。山坳里是处乱葬岗子，白日经过那里都乍头皮。可她毫不畏惧，借着惨淡的星光，在枯坟洞里寻到了凌龙。凌龙的衣裤褴褛，不知是被棍打的，还是被狼撕的。她千呼万唤，凌龙终于醒了过来。他不能行走，她用捆他的绳子捆了些树枝，把他放在上面，拖着下了山。

  “少奶奶——”喊声由远及近，是陆伯来了。侯芳如见救星，抱着陆伯大哭。陆伯安慰说：“别哭，只要凌龙活着就好。我带了些银两来，前边就是黄河，船也雇好了，咱赶快送他过河吧。”

  来到河边，陆伯喊船的当儿，林子里窜出一伙人，为首的是陆寅。他狞笑着，叫人把凌龙扔到河里去。侯芳孤身一人，怎能是他们的对手，只得跪下说：“寅哥，我求你了，只要你放了凌龙，叫我干什么都行。”陆寅直言直语：“只要你嫁给我，我就放他走。我回去对你娘说，这小子扔进黄河里喂鳖了。”

  “我娘？”侯芳大惑不解。

  陆寅亮出真相：“对，是你娘叫我向族长报的案，也是你娘叫我把这小子扔进河里的。你娘说，只要把他除了，就把你嫁给我。不信，你回家问去。”

  凌龙听得心惊肉跳：一向慈祥和善、又十分喜欢他的老太太，怎么突然变得如此狠毒可恶？

  侯芳一心为救凌龙，不管陆寅说的是真是假，果断地答应下来。陆寅放了凌龙，陆伯和侯芳把他送上船。他死里逃生，流浪了半年，无处可去，只得回了家。

  凌利达听完儿子的哭诉，深知鸳鸯佩是回不来了。都怪那老太太作梗，玉佩丢了，儿子也差点送了命。他长叹道：“老妖婆，我和你一无怨二无仇，何苦下此毒手！”

  几天后，凌龙乞讨去了。凌利达一个人在洞外晒太阳。山下走来一个老者，走到洞前向凌利达深施一礼道：“请问兄台，这里可是凌龙姑爷的家？”凌利达抬头望去，老者五十来岁，满是鲁西南口音，听他称儿子为姑爷，谅是长垣来的，就欠身应了。

  洞里阴暗潮湿，无床无灶，哪里是人住的地方？老者拣块石头坐了，自我介绍：“我是长垣陆府的长工，叫陆伯。凌龙走后，小姐出了事。出事时她要我务必将一块玉佩送来。谁知老太太拦着，一直不能来，直到老太太死了，我才来完成小姐的夙愿。”凌利达听儿子说起过陆伯是难得的好人，又听说玉佩回来了，顾不得问小姐出了什么事，忙着要看玉佩。陆伯是精明人，不见凌龙偏不把玉佩拿出来。凌利达想起狠毒的老太太，不由得问：“你家老太太，为啥要祸害我儿子？”陆伯说：“我家老太太一向吃斋念佛，很慈善的，也很喜欢凌龙，自从见了这块玉佩才起了狠心的。”凌利达甚感蹊跷，：“你家老太太叫什么名字？哪里人氏？”陆伯想了想说：“她的名字很少有人知道，只是听说她年轻时叫方芙蓉，是东明一位官宦人家的妾，不知为啥逃了出来，遇到什么人，怀了身孕。生下一个女娃，后来带着女儿四处流浪，被侯家收养，女儿也就姓了侯……”

  凌利达听完，头像要炸开一样，往事倏地回到了眼前--凌利达年轻时很穷，半垅地，一间房，娶妻后生计更艰。他毅然背井离乡，游荡到了东明地界，为一家大户看守果园。平常吃住在园里。一棚一灶，就他一人，倒也清静。这夜，他躺在木板床上，透过棚缝望着云缝，看着天上的月亮，想起了千里之外的娇妻。幻想着月中的嫦娥能降下来，陪他共度良宵。

  想入非非的当儿，突然传来急促的脚步声。声音越来越近，他以为偷果贼，急忙翻身下床。就见棚前站着一位衣着华丽的女人，手里提个包袱。月光下看来，比嫦娥还美。他像叶公见到龙一样惊呼：“你是人还是仙？”“我是人。”对方说着跪倒在地，“大哥，我是城里丁府丁老爷的小妾，叫方芙蓉，丁老爷死了，他的大夫人要将我卖到窑子里去，我被迫逃了出来，你救救我吧！”“快起来，有话好说。”凌利达义愤填膺。方芙蓉泪水涟涟：“你不答应，我就跪死在这里。" （五） （刘继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