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年间,卧牛城南有一泓清池,叫蝴蝶潭。春暖花开的时节,成千上万的五色彩蝶,蹁跹于碧波芳草间,绚丽多姿,情趣盎然。成群结帮的孩子们,采花呀,扑蝶呀,捉迷藏呀,其乐无穷,时常日落西山了还不回家,害得父母们扔下手头的活,亮着嗓子喊吃饭,一旦寻着了,少不了捶屁股。
群童中有个俊俏的小姑娘,叫香云。她与一个叫天风的小男孩很合得来。天风从小跟爹学拳术,个头高出同伴一大截,又爱打不平,很受香云尊崇。天风心眼灵活,有时爹娘来寻,就拉了香云潜入灌木丛中,待爹娘走后,再抄近路提前回家,居多免了训斥。
他们的村子叫许桥,离潭里许。天风住村头,是许木匠的儿子,母亲已故,与父相依为命。香云住在村中央,是庄主郝仁义的独生女,其母姚氏视为掌上明珠。
眨眼间,天风、香云都是十多岁了,渐次失去了自由自在的天真烂漫的童年乐趣。天风被老爹留在铺子里学手艺,香云被母亲关在闺房里习针黹,两人渐渐地见面少了。
一个阳光明媚的上午,天风正聚精会神地雕刻屏风,突然一只蝴蝶飞来。他伸手捉时,身后传来“咯咯”的笑声,原来是香云用丝系了一只彩蝶在逗他玩儿。
“你,你怎么来了?”天风十分惊奇。
“我怎么不能来?”香云绷着脸说,“一大早,爹娘到陀山烧香去了。我趁机到蝴蝶潭玩了一会儿,又瞅着你爹出门去了,就来了……你不欢迎?”
“欢迎,欢迎。”天风停了刀,“香云,你看我刻的这只蝴蝶好不好?”
“好自然是好,可惜是死的。”香云抿着嘴笑。
天风也笑了:“木头上刻的东西,还能活了?”
香云认真地说:“我是说你刻的太呆板。就和俺绣花一个理,照葫芦画瓢,一辈子也甭想绣出个新花样来。”
一句话提醒了天风,照着祖传的图样,刻了多少花鸟虫鱼了,到如今都一成不变。他灵犀顿开:“香云,你说的对,从今天起,我就变个刻法。喂,把你这只蝴蝶给我吧,我照着刻,非刻活了不可。”
香云爽快地递过蝴蝶。天风接了,既不看蝴蝶,也不动刻刀,一味地看着香云。香云红了脸:“不认识吗,看俺干啥?”
“再不看,怕就真的不认识了。香云,你真俊……”天风说着,一抹笑意浮在嘴角。
香云动情地说:“你更俊,不光俊还巧哩!”两人缠绵地说着笑着,直到中午了还不想散去……
一晃又是几年,天风的雕刻技艺有了名气,上门订货的络绎不绝,就连庄主也时常光顾。
香云到了谈婚论嫁的年纪,郝仁义为女儿做了一套精美的妆奁,这天来许家取货,香云母女也来了。香云趁父母与许木匠说话的当儿,悄声对天风说:“恭贺你呀,都快成鲁班了。”
“要不是你启发,我这榆木疙瘩怎么会开窍?我得好生谢你哩!”
“怎么谢?”香云半认真半玩笑。
“你说吧……”天风极其虔诚。
香云故意绷了脸:“还我那只蝴蝶。”
“蝴蝶?噢!那年你送我的那只?咳,早没了。”天风一副为难的样子。
香云低声笑着:“傻蛋!我是想请你雕只蝴蝶,越小越好。”说着摸摸项链。
天风豁然明白了,用极低的声音说:“我给你刻枚蝴蝶坠儿,戴在身上保准谁也不知道。”他见香云笑了,话题陡转:“哎,你爹给你找婆家了?嫁妆都准备好了……”
香云面色微沉:“他找他的,反正不中意的我不嫁。”
“你想找啥样的?”天风鼓足了勇气。
“谁给我刻蝴蝶坠儿,我就嫁给谁。”香云鼓足勇气说着,脸顿时成了大红布。天风正不知说什么,香云被娘喊走了。
三月三,陀山庙会。许家父子无暇逛会,忙了一天在吃晚饭,香云推门走来。天风心中一动:那蝴蝶坠儿还没动刀呢,就来催问。就是动刀也不是三天两晚上能琢出来的。当着爹的面,他正寻思如何搪塞,就听爹说:“香云姑娘,有事吗?”
“我……没事。”香云吞吞吐吐。
“前些天做的妆奁,你和爹娘还都满意吧?”许木匠没话找话。
“满意,满意,我就是为满意来的。”香云显然口不对心。
许木匠笑笑,热情地为香云斟茶。香云一叠声地推辞着,连说要走,眼却盯着天风没有挪步,看来是有话要说。天风心领神会,放下饭碗要送香云。偏许木匠热情过份,也放下饭碗送香云。父子二人将香云送至门外,恰姚氏来寻女儿,香云不情愿地随母亲去了。随后,郝仁义又来寻香云。天风顿生疑云:莫非郝家发生了什么事?
接连几天,天风都到郝家门前窥探,没有发现任何异常,心也就慢慢放下了。
五月天,许木匠去清河码头进料,去来四五天。天风难得独处的机会,取出雕好的桃木红芯蝴蝶坠儿,左瞅右瞧。看着那玲珑剔透的小玩意儿,他几分得意,几分陶醉,又有几分惆怅:眼前这只蝴蝶要是能活起来,能飞起来,能带着他的心飞到香云的心坎上,该是多么好!正想着呢,门扇轻轻一响。他悚然一惊,忙把坠儿袖到袖筒里。回头看时,是香云推门进来,才长长吁了一口气。
这可是天随人愿,想谁谁到。天风喜不自禁,欲向袖里取坠儿时,就见香云满面泪花。他心中一怔,急忙问道:“怎么了,妹妹,是不是有人欺负你了?”
香云只是悲切,一个字也不说。天风焦急地搓着手:“说呀,你不说不是要急死我吗?”
香云“哇”地哭出声来,哽咽了好一阵子,才从牙缝里挤出一个“爹”字。
“你爹?”天风惊愕片刻又笑了,“爹怎么会欺负你呢!是不是你做错了什么,爹教训你了。我爹也常训我,有时还揍我。不过那不叫欺负,那是恨铁不成钢,那是疼爱。做儿女的哪有不被爹娘训斥的,不值得伤心。”
香云双手捂着脸,泪水顺着指缝下。天风觉得蹊跷:香云爱说爱笑的,从来不这样啊。他为她擦着泪:“好妹妹,对哥说说,爹到底怎么欺负你了?”
香云抹去泪,咬牙切齿地:“郝仁义不是人,他……”说着扑到天风怀里,泪水哗然而出。
无数荒唐的猜测,倏地从天风的脑海里闪过,他突然明白了。犹如冬天的霹雳,惊得目瞪口呆。他相信香云不会撒谎,但又不相信是真的,也不愿是真的。天底下哪有这等混蛋事,况且郝仁义是出了名的大贤人,又是一庄之主。他冷静了说:“妹妹,委屈归委屈,可不能乱说。若传扬出去,不光你爹威信扫地,连你也难以做人了。”
香云坐在木墩上,抹着泪:“这老畜牲想欺负我也不是一回了。我早就和娘说过,可娘不信,直到三月三庙会娘才信了。娘说郝仁义不是我亲爹……”
“怎么,他不是你亲爹?”天风十分惊讶。
香云说:“原先我也不知道,是娘气愤不过,才将往事对我说了……”--香云的亲爹叫郝长青。长青上无父母下无兄弟,守着祖传的几十亩地和一套两进宅院,可算得上村里的富户。长青的妻子是城里姚秀才的女儿,贤淑美貌,知书达理。夫妻情笃意合,日子过得挺美满。孰料香云下生那年,长青得了肺痨。这可苦了姚氏,一头照顾病重的丈夫,一头抚养襁褓中的孩子,一头料理家务,千头万绪里里外外地忙,幸亏郝仁义事事帮衬着,才度过了一道道难关。
郝仁义是族长的远房侄儿,孤身贫寒,年近而立仍无妻小。好在他热心公务,乐以助人,乡亲们红白公事有忙必帮,因此口碑不错。长青病重,他主动上门请医取药,嘘寒问暖。长青病故后,他跑前跑后帮着料理丧事,姚氏感激得不知说什么好。
长青去世不久,村里的光棍们就隔三差五地上门骚扰。寡妇门前是非多,随之谣言四起。姚秀才闻讯,大骂女儿不守妇道,说既然守不住就改嫁,若不改嫁就去死。死,姚氏不是没想过,可望着呀呀学语的女儿,她的心碎了。她决定改嫁。谁知族里又传出话来,改嫁可以,但不准她带家产。这不是把人往绝路上逼吗?她去找族长评理。族长说你在郝氏族内改嫁,就没人敢拦你了。恰在这时,郝仁义托段郎中向姚氏求婚。姚氏心想:族里的几个光棍汉就数郝仁义还算人模人样,脾气也好,对她又有恩。深思之后,就嫁给了郝仁义。
婚后,郝仁义搬进了长青家。吃不愁穿无忧,守着如花似玉的娇妻,心满意足。他自以为是有头有脸的人了,对乡人慷慨起来,卖了几亩地为村里筑路修桥。村里就郝、许两大姓,无论谁家他都事必亲躬。于是郝仁义威信日增,贤德之名传遍乡里。老族长死后,他顺理成章地被推为郝氏族长,随之又被拥上庄主的宝座。
人穷盼富有,低贱盼权贵,光棍盼老婆。如今郝仁义钱有了,权有了,老婆也有了,欲望随之也就高了。他一心盼儿子,偏姚氏肚子不争气。郝仁义对姚氏先是冷言冷语,说不孝有三,无后为大,后又粗言鄙语埋怨姚氏断了他的根,渐渐地又酗酒逛窑子。姚氏看在眼里气在心上,纵受委屈也不对外人诉说。
道貌岸然的郝庄主,名声得要,欲望也得满足。他凭借权势与村里几个妩媚的小妞私通。女家慑于他的权势,不敢明争,只得匆匆将女儿嫁走。百无聊赖之际,他突然发现家里有支娇艳无比的花儿。
一天,郝仁义喝得醉醺醺的,回到家就喊口渴。香云端茶送进堂房,他搂了香云就亲嘴。香云惊慌失措,逃出房间。姚氏气得牙根疼,脸上却堆着笑说:“你爹喝醉了,别怪他。”
郝仁义佯装酒醉,推开香云的闺房门。恰巧香云在换衣服,闻声回眸,一对挺而不垂的亮乳像磁石一样吸住了色狼的双眼。香云惊慌地高声喊娘,郝仁义才无可奈何地退出去了。
三月三庙会,郝仁义约妻上山烧香求子。行至半途,他推说换衣时香火钱落在家里,要妻先行,自己回家去取。迈进家门,他径直走进香云的房,掏出一个锦袋,皮笑肉不笑地:“云儿,爹给你买了一对玉镯,还有一副金项链,你戴戴看合适不合适?”
香云早有戒心,推辞不戴。郝仁义转身关上门,拉长了驴脸:“好你个丫头片子,我养你这么多年图个啥?今天非叫爹尝尝鲜不可。”说着将香云摁在床上。
香云拼命地挣扎,从枕头下摸出一把剪子,朝郝仁义猛刺。
“哎哟,你个杂种,竟敢恩将仇报……”郝仁义肩头受伤。香云趁机逃出了家门。
“噢!三月三你去我家,就是为了这事。”天风恍然大悟。
香云痛哭流涕:“我逃出来后,没找到母亲,天黑了去你家,想叫你出个主意,可当着你爹又不好意思开口。娘接我回家,我一五一十地说了,娘气得死去活来,和老畜牲大闹了一场。娘搬到我房里住,那畜牲才收敛了。谁知……”香云又说了近来的事——
这些天,又有人为香云提亲,姚氏巴不得将女儿嫁走。姚氏挑了几个女婿,香云都不答应。姚氏再三盘问,才知道女儿有了意中人。姚氏叹口气说:“天风是个好孩子,你嫁过去我也放心,只是许家太穷,门不当户不对,怕是那老猪狗横拦竖挡。”
“我又不是他的闺女,他管得着?我和他拼了,拼不过就死。”香云说得出也做得到。
姚氏截住:“咱可不能死,有娘在,他不敢动你半根汗毛。逼急了我把他的丑事抖搂出去,叫他在众人面前丢死。”
姚氏找到郝仁义,挑明了女儿的心事。郝仁义勃然大怒:“我堂堂庄主,女儿岂能嫁给穷木匠?这事不用你操心,我早把她许给黑石寨的石三俊了”。
“咋,石三俊?”惊讶与愤怒刹那间填满了姚氏的胸口,“就是那个瘸腿麻脸的独眼龙?就是那个懒汉无赖?笑话,真是天大的笑话。想把女儿往火坑里推吗?没门!”
郝仁义蛮横无礼:“不嫁可以,就留在家里伺候我。反正你也不能生,待她生了儿子就说你生的。等咱有了后,再让她去嫁那穷鬼也不晚。”
这哪里是人话?气得姚氏脸发紫手发麻,嘴张了几张,话没说出半句就晕了过去。
郝仁义不慌不忙取了水,暗中兑了蒙汗药给姚氏罐下,才神色淡然地踱出了房门。
香云在隔壁听父母吵得厉害,赶来劝时,母亲已经昏倒在地。
姚氏睁开眼,有气无力地说:“云儿,你都听到了,他不是人。那狼心狗肺的东西什么歪事都做得出来。你去问问天风,他若娶你,你就跟他远走高飞吧!哎哟,娘心口疼得厉害,不过,娘不要紧,你快去吧……”
香云左右为难,走吧,娘病着;不走,又无别法。她含着泪说:“娘,不管天风要不要我,我都和娘一块走。”姚氏痛苦地点点头。
听完香云血泪斑斑的哭诉,天风不由得青筋暴起,攥着拳头说:“我去和他那个老畜生拼了。”
香云急忙拦住:“不行,他是族长,又是庄主,狗腿子爪牙一大帮,你会白白送死的。再说,咱俩一不沾亲二不带故,别人也会说你无事生非。眼下最要紧的,是想法子把我从火坑里救出来。”
“什么法子?快说。”天风急不可待。
“娶我。”香云斩钉截铁。
“娶你?”这话对于天风来说太突然了。虽说他从小爱着香云,如今更是朝思暮想,可要说娶她,却从来没敢奢想过。香云是什么人家,自己又是什么人家,他心里明镜似的。他俩要结成夫妻,怕比登天还难。近来他常常梦见香云,梦见同她在潭边采花,梦见她送他彩蝶,也曾梦见他娶她。可醒来之后,只是长叹而已。他把想她爱她的心思,全部倾注在了蝴蝶坠儿的雕琢上,每刻一刀都在心里念叨一声香云,刻了一千刀,念了一千遍。他盼着坠儿化作精灵,把他的心带在她身上,哪怕天涯海角,也不弃不离。这天天想日日盼的事一下子出现在眼前,他怎么敢相信?“娶你?”他又一遍重复着摇摇头。
香云急了:“怎么,你不喜欢我?”
“天底下我就喜欢你一个人。”天风信誓旦旦,转而又无可奈何,“可喜欢又有什么用?你家是财主,我家穷得叮当响,甭说郝仁义不同意,就是族规乡俗也是不允许的。”
“我不怕,只要你愿意,我就把身子给你。”香云想过了,与其被老畜牲糟蹋了,或是嫁给姓石的丑鬼,倒不如把贞操送给心上的人,况且娘也同意她嫁给天风。她主意已定,含情脉脉地偎在了天风的怀里。
天风从小爱着香云,但却从来没有这么亲近过。他那结实的胸脯,触到了她那温润雪白的肩头,顿时浑身滋生出一种异样的感觉。香云乌亮的秀发抵在他的颏下,阵阵清香沁入肺腑。他陶醉了,不由自主地伸开双臂紧紧搂住了她……(上) (刘继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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