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稿于17年之前,修改于垂暮之年,《先君墓表》定名《泷冈阡表》,缅怀母亲的教诲、追忆父亲的遗训与仁德、告慰父母的期许:欧阳修此文与唐朝韩愈的《祭十二郎文》、清朝袁枚的《祭妹文》共同被称为“千古至文”,读来令人动容,其文学史上的价值和地位早有定论,不再多言。但是其首段“非敢缓也,盖有待也”很值得玩味——他到底在等什么?
权威的说法是,他在等的是功成名就。这一点应该没有问题,他官至观文殿学士、太子少师,足以告慰父母在天之灵。
但是,他在等的,似乎不仅仅是一种光宗耀祖的功成名就。
那么,他在等什么呢?
欧阳修的人生故事,很励志,也很坎坷:
欧阳修,宋真宗景德四年(公元1007年)出生,16岁应举随州,“坐赋逸韵,黜”——遗憾落榜。
21岁的春天参加礼部考试,名落孙山。
考试落第,打击不可谓不小。但是,欧阳修文笔好,于是,天圣六年(公元1028年)他23岁的时候,拿上自己的文章,到了湖北,在这里,他遇上了人生之中的贵人胥偃。
胥偃,字安道,长沙(今属湖南)人。真宗大中祥符五年(一○一二)进士,授大理评事,通判湖、舒二州。景祐初知制诰。后迁工部郎中,入翰林为学士,权知开封府。
当时胥偃在湖北任职,见了欧阳修的文章,“大奇之”,收留了他。当年冬天,胥偃带着欧阳修渡江南下,到了京师,遍谒诸公,提高了欧阳公的知名度。到了帝都,时来运转,屡试屡中:
天圣七年(公元1029年)23岁的欧阳修跟随胥偃在京师参加了一系列考试:春,参加国子监考试,第一;秋,参加国学解试,第一。次年,正月,礼部考试第一;三月,御试崇政殿,中甲科第十四名;五月,授将仕郎,试秘书省校书郎,充西京(今河南洛阳)留守推官。
至此,欧阳修以完美战绩进入大宋帝国的官僚阶层。
但是,他没有想到,官场不好混:其后40多年,母丧、妻亡、子夭、数次遭贬、糖尿病(史称淋渴症)的折磨乃至60岁了被人怀疑与大儿媳暧昧不清,闹得满城风雨,尽人皆知……不幸的遭遇几乎伴随欧阳修的整个官场生涯。
他几乎没有时间和心情来考虑应对职业生涯以外的事情,甚至包括怀念早已故去的父亲,尽管有时面对清空朗月会有一种复杂的怀念之情溢满胸怀!
因此,他在等的似乎是时间。
这一天,终于来了,当然,不仅仅是时间。
宋神宗熙宁元年(公元1068年),欧阳修62岁,糖尿病加白内障使他感到了人生落日时刻的临近,上书请求致仕,皇帝不允。八月,转兵部尚书,改知
青州(今山东省
青州市)充京东东路安抚使。
州府的治理,对于欧阳修来说实在是如烹小鲜。在青州,他采取的是一种不折腾不扰民的“惠政宽简”的治理方式,上两月之后即“官府如僧舍”。更重要的是,他找到了自己心灵的栖息之所,这里的灵山秀水使欧阳修得以静下心来,回望自己的过往。这个时候,他猛然想起,有些事情真的不能再等了,他要完成长久以来压在心底的一个愿望:给父母给自己一个交代。因为,留给他的时间恐怕不多了。
这里,有建自唐代的山斋。公务之余,这里是欧阳修回望过往获取心灵休憩的绝佳之地。在这里,他可以焚香抚琴追思遥远,他也可以品茗饮酒谈诗论赋,他可以“睡余倚枕看山横”,他可以“偷的青州一岁闲,四时终日对潺湲……
红丝石自不必说,欧阳修《砚谱》以青州红丝石为第一。
关键的是,青州的石刻技术和石头。
云门山驼山庞大的石窟造像群令他叹为观止,而青州的青石更是上好的石刻材料,文质细密,其色青黛,其音空灵。青州素有“隔山听石”之说:在静谧的夜里,在山的这一边,能够听到山那边石匠清亮圆润的凿石之音!特别的事,青州青石的实质表现突出:易雕刻、耐侵蚀。某地50年前搞了一个碑林,上百块石碑中,除去用青州石刻的十几块之外,其他的碑面多有岁月侵蚀的痕迹,并且很严重!而青州目前众多遗留的石刻,包括1500多年前的大齐碑等就是青州石质过硬的明证。
于是,欧阳修重拾20年前的未了夙愿,完成了纪念父母的碑文撰写,方寸楷书,洋洋1100多字,一个强支病体的老人,这是一种怎样的虔敬之心?笔者曾经写过楷书,寸许见方的那种,一篇300字左右的作品写下来,要3个多小时。欧阳公写的是1130多字!
这里,不能不说一下欧阳修的书法。因为他的文名实在太盛,其书法作品往往被忽略。
实际上,欧阳修的书法后世的研究者评价相当之高:“神采秀发,膏润无穷……笔势险劲,字体新丽”(苏轼)、“外若优游,中实刚劲”(朱熹)、“欧阳公书居然见文章之气”(赵孟頫)。除去我们能够见到的欧阳修墨迹之外,《泷冈阡表》碑不失为欧阳修书法的代表作品。
当然,青石为欧阳修的《泷冈阡表》最终落成提供了最为重要的硬件支撑。完成了泷冈阡表碑的制作之后,千里迢迢,欧阳修将其运回了江西老家!
四年之后,一代文宗欧阳修病逝于汝阴私第。
我们是否可以说,欧阳修在等的,还有一种重要的东西,那就是一代文宗和青州的一种缘分。
附:
泷冈阡表
呜呼!惟我皇考崇公,卜吉于泷冈之六十年,其子修始克表于其阡。非敢缓也,盖有待也。
修不幸,生四岁而孤。太夫人守节自誓;居穷,自力于衣食,以长以教俾至于成人。太夫人告之曰:汝父为吏廉,而好施与,喜宾客;其俸禄虽薄,常不使有余。曰:“毋以是为我累。”故其亡也,无一瓦之覆,一垄之植,以庇而为生;吾何恃而能自守邪?吾于汝父,知其一二,以有待于汝也。自吾为汝家妇,不及事吾姑;然知汝父之能养也。汝孤而幼,吾不能知汝之必有立;然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吾之始归也,汝父免于母丧方逾年,岁时祭祀,则必涕泣,曰:“祭而丰,不如养之薄也。”间御酒食,则又涕泣,曰:“昔常不足,而今有余,其何及也!”吾始一二见之,以为新免于丧适然耳。既而其后常然,至其终身,未尝不然。吾虽不及事姑,而以此知汝父之能养也。汝父为吏,尝夜烛治官书,屡废而叹。吾问之,则曰:“此死狱也,我求其生不得尔。”吾曰:“生可求乎?”曰:“求其生而不得,则死者与我皆无恨也;矧求而有得邪,以其有得,则知不求而死者有恨也。夫常求其生,犹失之死,而世常求其死也。”回顾乳者剑汝而立于旁,因指而叹,曰:“术者谓我岁行在戌将死,使其言然,吾不及见儿之立也,后当以我语告之。”其平居教他子弟,常用此语,吾耳熟焉,故能详也。其施于外事,吾不能知;其居于家,无所矜饰,而所为如此,是真发于中者邪!呜呼!其心厚于仁者邪!此吾知汝父之必将有后也。汝其勉之!夫养不必丰,要于孝;利虽不得博于物,要其心之厚于仁。吾不能教汝,此汝父之志也。”修泣而志之,不敢忘。
先公少孤力学,咸平三年进士及第,为道州判官,泗绵二州推官;又为泰州判官。享年五十有九,葬沙溪之泷冈。
太夫人姓郑氏,考讳德仪,世为江南名族。太夫人恭俭仁爱而有礼;初封福昌县太君,进封乐安、安康、彭城三郡太君。自其家少微时,治其家以俭约,其后常不使过之,曰:“吾儿不能苟合于世,俭薄所以居患难也。”其后修贬夷陵,太夫人言笑自若,曰:“汝家故贫贱也,吾处之有素矣。汝能安之,吾亦安矣。”
自先公之亡二十年,修始得禄而养。又十有二年,烈官于朝,始得赠封其亲。又十年,修为龙图阁直学士,尚书吏部郎中,留守南京,太夫人以疾终于官舍,享年七十有二。又八年,修以非才入副枢密,遂参政事,又七年而罢。自登二府,天子推恩,褒其三世,盖自嘉祐以来,逢国大庆,必加宠锡。皇曾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曾祖妣累封楚国太夫人。皇祖府君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祖妣累封吴国太夫人。皇考崇公累赠金紫光禄大夫、太师、中书令兼尚书令。皇妣累封越国太夫人。今上初郊,皇考赐爵为崇国公,太夫人进号魏国。
于是小子修泣而言曰:“呜呼!为善无不报,而迟速有时,此理之常也。惟我祖考,积善成德,宜享其隆,虽不克有于其躬,而赐爵受封,显荣褒大,实有三朝之锡命,是足以表见于后世,而庇赖其子孙矣。”乃列其世谱,具刻于碑,既又载我皇考崇公之遗训,太夫人之所以教,而有待于修者,并揭于阡。俾知夫小子修之德薄能鲜,遭时窃位,而幸全大节,不辱其先者,其来有自。熙宁三年,岁次庚戌,四月辛酉朔,十有五日乙亥,男推诚、保德、崇仁、翊戴功臣,观文殿学士,特进,行兵部尚书,知青州军州事,兼管内劝农使,充京东路安抚使,上柱国,乐安郡开国公,食邑四千三百户,食实封一千二百户,修表。 (冯殿佐)
欧阳修书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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